当一个人死后升入天堂,他会被问道:
你是否诚实地工作了?你是否腾出时间用于学习?你是否参与繁衍后代的生殖活动?你是否努力地自救?你是否探讨智慧的哲理?你是否深入探求事物的本质?
只有每天追问自己这些问题的人,才有可能领到去天堂的钥匙。
——《塔木德》
1
“停。”
坐在后座的陈之行突然说了一句。赵晓遵命急踩刹车,车子减速,停在路边的安全地带。风很猛,很凛冽,下了车的赵晓被呛得连打了两个喷嚏。他一边拉上夹克的拉链一边习惯性地四下瞭望——天空高远,几辆装满了煤渣的载重大货努力而笨拙地驶过,在路上留下了几道隐约的墨色痕迹。路的两侧是田野,田野上空无一人。赵晓迅速地走到车后,从后备箱里拿出两块车牌和一把螺丝刀,又迅速地走到车前,麻利地取下1566,换上2367;又迅速地返回车后,换下后面的车牌。把两块1566和那把螺丝刀扔进后备箱后,又迅速地回到驾驶席上。
赵晓踩上油门,黑色中华再次启动,高速路两岸的风景疾步后退,赵晓看了后视镜一眼——陈之行闭着双目,像是睡了。赵晓伸手去关音响,音响里正在响着温柔清浅的催眠音乐。 “没睡。”陈之行说。赵晓缩回了右手,催眠音乐接着浅吟低唱。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陈之行问。
“《花开花落》。”赵晓答。
《花开花落》结束,第二首奏响了。
“这首呢?”陈之行又问。
“《灵感》。”赵晓答。
陈之行再次侧耳倾听,依然是又好听又忧伤。陈之行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一些。
“书记,我寻思着这段时间您太累了,就给您买了催眠音乐,您要是不喜欢,咱就不听。”赵晓连忙换了另外一张CD,几秒钟之后,那首经典的老歌《英雄赞歌》唱响了……
陈之行不再言语,专心地听《英雄赞歌》。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青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 …… 每当这段旋律在陈之行的耳畔响起,他都会屏气凝神,遐思悠远,甚至,皮肤会情不自禁地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心中会情不自禁地充满一股莫名的力量。陈之行不喜欢现在的流行歌曲。哼哼唧唧,百无聊赖,除了“爱”,除了“醉”,除了“心碎”,就什么都没有了。女儿陈明明是流行音乐的爱好者,有好几个歌星偶像呢。明明不仅要听,还要唱。每当女儿在他面前又是听又是唱,陈之行都要很勉强地去接受。有的时候,他会好言好语地跟女儿商量:“女儿啊,让爸爸静一下好吗?爸爸一听这些歌,胸口就像被小猫挠了一样……” 女儿听他这么说,笑得前仰后合,就讽刺他:“我的老爸,您老人家已经提前步入老年人的队伍喽!知道什么叫‘老年人’吗?老年人就是四十岁以上,一百岁以下,一听流行歌曲胸口就像被小猫挠了一样的男士和女士们……” 陈之行和女儿辩论:“流行歌曲确实不招人听啊,没词儿没调儿,叨叨咕咕,跟说梦话似的,翻来覆去就是爱,爱啊爱啊……爱得死去活来,再莫名其妙地分手……” 明明也会针锋相对:“爱怎么啦?爱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分手怎么啦?分手之后的爱才让人眷念!陈书记,您老人家太落伍啦,小心被时代淘汰哦!” 此刻,陶醉于《英雄赞歌》的陈之行想起了女儿歪着小脑袋,气势汹汹的样子,笑意浮上了嘴角。和女儿都有代沟了,还能不老?陈之行心服口服地感慨了一下,望向窗外。窗外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大而冷,没有音乐,也没有安全感。没有音乐没有安全感的世界里,充满了他未知的因果和命运。陈之行不免再一次神经质了。他到底还是冲着赵晓说了一句,“回去吧!”
赵晓立刻把音响的音量调小了,追问:“什么?”
陈之行说:“回去吧。”
眼前,就是一个出站口。
赵晓放慢车速,顺着出站口,平稳而又飞快地往承新市区返回。陈之行拿出手机,给妻子发短信:“静宜,你去开家长会吧!跟女儿说声抱歉!”静宜很快回复了,没有语言,只有一个表情符号::-D陈之行笑了,也回复给妻子一个表情符号:(*^__^*)
《英雄赞歌》又响起来了。赵晓减了速,把车缓缓地停在路边,又一次麻利地把2367换成1566。
车子伴着《英雄赞歌》,很快驶回了承新市区,驶回了承新市委大院,驶回了陈之行工作和战斗的地方。
2
陈之行在办公室刚坐稳,手机就响了,是女儿!
“爸!”女儿叫了一声爸,就哭了,“你想想,从小到大,我求过你吗?就求你这一次,你还……”
“女儿,对不起啊,爸爸对不起你。”
女儿听了陈之行的道歉,一下子软了,“爸,跟你说实话吧,咱班同学都以为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呢,前天,姜丹还神神秘秘地问我,‘听说你爸是大领导,有了小蜜,把你和你妈给甩了’……爸!你知道我当时心里多难受吗?你知道吗?!”
“爸知道,爸知道,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陈之行连声说。
“你知道什么啊?你根本不知道!”女儿又哭起来了,哭得说不出话来,就挂了电话。陈之行想给女儿发个短信以示安慰,写下几个字,删掉了。想给妻子发个短信以示歉意,写下几个字,也删掉了。此时此刻,面对妻子和女儿,他发现,他竟然是无法说话了。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说什么都是假情假意。明明9岁那年,开始自己上学和下学。一个冬天的晚上,都六七点钟了,明明还没到家。陈之行正在单位加班,接到静宜的电话。放下电话后,疯了一样赶回家里,和静宜一起去找女儿。他们分头寻找,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还是不见女儿的踪影,只好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走到楼下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家里的灯亮了!他们一口气上了楼,打开家门一看,明明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小胳膊放在被子外面,右手的手背上有一小块医用胶布,胶布下面是一小块药棉!孩子怎么了?陈之行急切地叫醒了明明,明明睁开眼睛,看了看满脸焦急的父母,笑了,满不在乎地说:“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原来,下午正在上自习的明明发现自己发烧了。放学后,还是没退烧。爸爸一贯工作很忙,妈妈正在学校出考题,他们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明明在操场上转悠着,想来想去,干脆自己做了主,跟守卫室的保安爷爷借了20元钱,一个人去儿童医院了。到了医院,明明自己挂了儿科号,自己来到了诊室。看病的大夫对小小的明明又是佩服,又是担心,格外地照顾了她。明明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两个小时,打完了点滴后,乘着公共汽车回家了。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情,陈之行依然觉得不可思议。9岁的小女孩,胆量从何而来,主意从何而来?作为父亲,他是应该为此而欣慰,还是应该为此而心酸?陈之行坐不安,立不安,干脆围着办公桌转了起来。转了两圈,又重新坐下来,呷了两口茉莉花茶,拿出钥匙打开了抽屉。抽屉里放着一封今天中午到达的特快专递。就在他准备离开承新赴家乡省城给女儿开家长会的时候,秘书田军把这封特快专递送了过来。特快专递是普通的特快专递,没有厚度,只在右下角有一个拥挤着的突起。
他用力捏了捏那个拥挤着的突起,很硬,像金属,像石块。直觉告诉他,这个突起和以前他收到过的那两个突起是同一种东西。下意识的,他没有拆开。
此刻,陈之行又一次把那封特快专递拿在手里,仔细地打量了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之后把封条撕掉,挣开信封往里看——果然是……
他把那颗小小的,尖尖的子弹在手心里攥了攥,又松开。抛向空中,又接住,又一次抛向空中,又一次接住。他怕吗?如果不怕的话,为什么从来不让女儿在学生登记表上填写他的信息?为什么从来不让亲人们对外透露他的细节?如果不怕的话——为什么连个小小的家长会,都不能亲自出席一下呢?他怕吗?如果怕的话,他当初就不会走上纪检这个工作岗位!更不会在查处震惊华夏的“宏远大案”中冲锋陷阵,一往无前,并且——始终如一,从没有犹豫和抱怨。手机响了,是1号手机,主叫人是市委书记李凯朋。陈之行连忙抖擞精神,声调振作地说:“书记您好,有何指示?”李凯朋笑了,说:“明天一早就赶回来吧,直接到我办公室!”陈之行问:“有事儿吗?”李凯朋说:“大事!”陈之行问:“现在可以吗?”李凯朋愣了,“现在?你不是在宏远给明明开家长会吗?”陈之行站起来,使劲跺了跺脚,说:“听见了吗?”李凯朋一愣:“听见什么啊?”陈之行笑着说:“没听见你的头顶刚刚响过一阵闷雷吗?”陈之行说完,又使劲跺了跺脚。坐在办公室里的李凯朋抬头望了望顶棚,问:“之行,你在哪儿呢?”陈之行说:“我就在办公室,家长会让静宜去了。”李凯朋松了口气,语气干脆地扔下三个字:“过来吧!”
3 李凯朋正在通话。 “好,好,我们这就过去,立刻,马上!好,好,再见!” 放下电话的李凯朋看了坐在沙发上的陈之行一眼,又接着打电话。对方的电话无人接听。李凯朋就一直打,对方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李凯朋急了,换了一个号码再打。 “小秦吗?对,我是李凯朋,你知道林市长在哪儿吗……哦,好吧,再见!” 李凯朋放下电话,右拳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对陈之行说:“省委来电,让我们三个立刻赶过去!” 陈之行问:“你刚才找我——” “哦,刚才找你是别的事儿,有空再说。你赶紧上楼准备一下,越快越好!” 五分钟之后,陈之行的黑色中华出发了,二十分钟之后,将会又一次行驶在通往东平省省会宏远市的高速公路上。陈之行给李凯朋发了条短信:大哥,能透露一下那件“大事”吗?李凯朋回复:面谈。陈之行收起手机望向窗外——深秋的承新,显得愈发清冷和肃杀。片片秋叶在风中打着旋,直扑行人的身体。几个行色匆匆的妇女为了躲避无处不在的灰尘而捂上了嘴巴,双眼上面,是紧皱的眉头。这条街叫平顺大街,是承新的主干道之一,道路两旁的建筑物高矮不均,大多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留下来的老房子,残破陈旧。一处废弃的厂房非常显眼,楼体是红砖结构,上面依然清晰可见文化大革命时期刷上去的宋体暗红色标语“工人阶级团结起来”。楼上的窗户无一完好,或支离破碎,或睁着黑洞洞的眼。不久前,国家煤炭工业协会组织全国各地的100多位煤炭工作者来承新考察,考察团在宏远下了飞机之后坐商务车往承新走。车子在平顺大街上行驶,就要经过市委的时候,一位坐在前排座的来自南京的同志突然前倾身体,对着司机问了一句:“师傅,还有多久才能到承新市区啊?”师傅被这位外乡人问愣了,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坐在副驾驶的承新日盛煤矿的一位工作人员连忙接过话茬,笑呵呵地所答非所问:“您累了吧,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吧,就快到了!” 从市委去宏远,从宏远到市委,平顺大街是必经之路,也是承新最繁华的市中心地段。一年前的此时,陈之行第一次以承新市纪委书记的身份进入这个城市,走的就是这条路。这是怎样的一条路啊,还不如现代化都市的一条二级马路。个别地段已经翻浆,露出片片砂石。路上的几个下水井盖也被盗走了,不熟悉地形的司机路过这几个下水井,总要惊出一身冷汗。现在,虽然原来负责平顺大街修整和绿化的城建局局长倪福亮被判了刑,新任局长也已经走马上任,可是,平顺大街的路况和绿化还是那么不尽人意,折射着这个城市的混乱和落后。大事,大事——陈之行始终惦记着李凯朋所说的“大事”……对于一个城市来讲,什么是大事,什么又是小事呢?当陈之行肩负着上级领导的嘱托,肩负着承新人民的信任第一次面对承新的时候,他眼里就无所谓大事和小事了,桩桩都是事关承新发展的大事要事啊。眼前的这几个没盖的下水井,是大事,还是小事?说是大事,为什么迟迟不解决?说是小事,为什么关系着交通安全?管理一个城市就跟过日子一样,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个都是大事。陈之行忽然感到一阵头疼,伸手去揉眉头处的穴位,发现自己的眉头也像那几个行人一样紧锁着。承新本不该这样的。陈之行有些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这片土地,不放过视线所及的细枝末节。承新,离东平省城宏远仅四十公里,而两地的发展现状却是天壤之别。在陈之行被委任为承新纪委书记之后,特意用几天的时间走遍了承新市的每个街区和重要角落。这个发展严重滞后的老重工业城市,像一块实心儿的铅块,重重地压在了陈之行的心上。承新本不该这样的啊…… 承新,是中国著名的产煤大市,建国以来曾为国家贡献了3亿多吨优质煤炭和500多亿税金。在过去的年代里,作为中国的老工业基地之一,它是多么辉煌耀眼的明星啊。但是,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这颗星却逐渐失去了光芒。就在陈之行来到承新的头一年,承新市的国内生产总值在东平省十五个城市中排名第十四位,财政收入增幅排名第十三位,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农民人均纯收入更是排在全省其他城市的后面。特别是财政状况更是捉襟见肘,虽然当时财政收入是十几亿元,但由于管理混乱,有数没钱,一些乡镇和学校的干部和教师连续几个月无法开资。全市230万人口中,有50多万人下岗,40多万人住在棚户区…… 唯一排名靠前的就是上访总量。那一年,承新群众进京上访的总量达到了338件(次),集体进京上访36批次,在东平省排第一位;到省上访329案次,其中集体访90次,在东平省排名第一。承新的现状引起了上至中央下至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先后有五位政治局委员来承新视察。省长唐耀宗到承新调研的时候,十分诚恳地说:“如果承新不快点发展,就有可能垮下来啊!” 承新有可能垮下来!这不是耸人听闻的猜测,而是严酷无情的现实!是什么原因让承新的经济地位由昔日令人炫目的顶峰变成了今天自由落体般的下滑?是天灾?是人祸?是客观原因,还是主观问题?是体制改革的阵痛,还是经济转型、社会转轨的不适?如果从堆积如山的上访材料中寻找答案,答案只有一个——腐败!官员不作为、乱作为,买官卖官,权钱交易,官商勾结,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欺压百姓……种种腐败行为像无数只白蚁啮噬着承新市经济建设的大厦,触目惊心,民怨沸腾……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定要铲除蚁穴,一定要惩治腐败,一定要让广大干部和群众看到希望,一定要让承新重新屹立起来…… 陈之行在心里呼唤着,心脏沉沉地紧紧地猛跳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