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陈之行一个人回到了承新,走进市委大院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晚上七点。田军正在焦急地等待陈之行,一看见陈之行,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陈之行问田军:“有什么事儿吗?” 田军说:“什么事儿也没有,您赶紧睡一会儿吧!”田军一边说,一边给陈之行冲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豆奶,轻轻地放在陈之行的办公桌上。 “今天怎么没有信?”陈之行扫视了一下办公桌,问。 “睡一会儿吧,明天再看!”田军说。 “给我拿过来,我一边睡一边看。”陈之行说。 “一边睡一边看?”田军笑了,“还是等您睡醒再看吧!” 田军说完,就走到陈之行办公室的里间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回头喊陈之行:“书记,过来吧!”陈之行没回应,田军就走了过去,见陈之行正拿着一份材料看。陈之行手里拿的是刚刚汇总的“信访举报反映承新市各级领导干部问题一览表”,这样的表格两个月出一期,由纪委信访室负责编制,封面上写着“陈之行书记专阅”。有反映承新艺术馆馆长的,有反映承新市中心医院院长的,有反映承新市招标服务中心经理的,还有反映矿区检察院检察长的……问题内容无外乎利用职权,徇私枉法,弄虚作假,收受贿赂,公款吃喝,生活腐化堕落…… 陈之行皱着眉头,边看边陷入了思索。田军急了,又说了一句:“书记,我收拾好了,快休息吧!” 陈之行只好放下材料,站起身走过去。田军说:“你睡吧,我看会儿报纸。” 陈之行说:“回家看去!” 田军专注地看报纸,像是没听见陈之行说话。陈之行拍了田军一巴掌:“赶紧回家去!” 田军笑了,对着里间指了指。陈之行则指了指沙发,说:“你要是不回家,就躺在这儿睡一会儿!” 田军理也不理,只管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陈之行奈何不得,只好乖乖地钻进里间躺下了。这一躺不要紧,浑身的骨头一下子散落在床上,酸痛酸痛,一塌糊涂。一个小时之后,田军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陈之行,悄悄地关上了里间的房门,悄悄地等着陈之行醒来。田军果真是了解陈之行的,四个小时之后,陈之行果然醒了。他是被梦惊醒的,梦见自己已经七八十岁了,牙都掉光了,被明明送进了敬老院。在敬老院吃晚饭的时候,遇见了花岭村的老王大哥,饭桌上只有一盘油炸花生米,他和老王都没有牙,根本没法吃,只好相对无言,盯着花生米掉眼泪……陈之行醒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竟是湿湿的。陈之行翻过身来,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眼前尽是农民老王大哥的模样。他瘪着的嘴,他瞎了的眼,他的眼泪…… 陈之行坐起来,田军敲敲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袋子刚买回来的汉堡包。陈之行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汉堡包,索性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看看刚刚过去的这一天发生了什么新闻。田军站立一边,待命似的。陈之行抬头看田军。田军犹豫了一下,问:“用不用把稿子弄出来?” 陈之行低下头,吸了口气又呼出,抬头看了田军一眼,千言万语的样子。田军说:“我不困!”陈之行问:“真不困啊?”田军说:“真不困。”陈之行说:“那就弄吧,明天一早就向省纪委汇报。” 田军指了指墙上的石英钟,笑了。 “明天”,已经到了。
8
上班时间一到,田军就把连夜整理出来的群众上访的有关情况用传真给省纪委发过去了。之后,按照陈之行的指示,通知承新市城建局、财政局、信访局和花岭乡所在的南州区区委、区政府的有关领导下午两点钟到市委201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陈之行给李凯朋打电话,响了好久,没人接。已经九点钟了,李凯朋怎么还未进入工作状态?陈之行回忆了一下,最近这两三个月,李凯朋动辄就不见了,打他的手机,也总是不接…… 而市长林笑成就更是潇洒自由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根本就没见到人影儿。在陈之行来承新之前,对李凯朋和林笑成关系不和的问题就有所耳闻。时任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马宁在和陈之行任前谈话时,对陈之行说过,到了承新,一定先去见一个人……马宁说的这个人就是老市委书记刘真。马宁告诉陈之行,刘真是承新的活字典,活地图,同时,刘真又是难得的有公心有慧眼的老干部。遵马宁的嘱托,陈之行到承新后就拜见了这位刘老书记。刘老书记鹤发童颜,思维敏锐,目光炯炯,全然不像年逾八十的老人。刘真上上下下打量着陈之行,紧紧握着陈之行的手说:“之行啊……你来得好啊!承新需要新鲜血液啊……” 一个星期之后,陈之行收到了刘真的一封信,这封信,陈之行一直珍藏着。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之行书记如面:首先,对你百忙之中光临寒舍深表感谢。通过交谈,老夫自认与你有默契之缘,意趣相投,心生喜欢。虽然你到承新的时间不长,但老夫已听到来自多方的反映,从这些信息中,老夫知道,老夫需要你这样的年轻朋友,承新更需要你这样对党忠诚、爱民如子的官员。承新的落后和衰弱已是不争的事实,说来话长,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客观原因有经济转型、社会转轨,这样的客观原因,在别的城市也有。所以,我认为对承新来说,主观原因是主要的,而“人”的原因又是主观原因中最主要的。由于用人之风不正,公道正派、埋头干活的人得不到提拔;能力水平差,把精神头儿都用在溜须拍马、拉帮结伙上的人反而一路凯歌,春风得意。时间长了,好干部看不到希望,口碑不好的干部趾高气扬。干实事儿的人越来越少,当官儿的绞尽脑汁想的都是如何采用各种手段来中饱私囊,步步高升。这样下去,承新的希望在哪里啊?长期以来,人的劣根性毫无原则地体现在事业上,严重破坏了承新各级领导班子的和谐。领导班子不和谐,党的事业会有什么样的损失,可想而知。承新缺少清气正气,承新呼唤清官好官。之行啊,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被蛀虫咬蚀得伤痕累累的苹果,虽然从表面上看,还过得去,但是,心儿已经坏透啦!望你能明察,善治理,也望你保护好自己…… “人”的原因又是主观原因中最主要的——刘真说的没错。李凯朋和林笑成之间的三尺冰冻不化解,承新的各级领导干部就难以和谐共处。以人划线,圈子越搞越小,眼界越搞越窄,事业怎么能越来越兴顺?从情感上来讲,陈之行当然要和李凯朋亲近一些。可是,李凯朋和林笑成的水火不容,又让陈之行进退两难。两个人在市委常委会上,几次针锋相对地顶起牛来,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不得不搁浅。对这些,其他几个常委早已习以为常,陈之行却是束手无策暗自着急。林笑成对陈之行也是不满意的。这源自于陈之行刚到承新就处理了一桩冤假错案。承新近年来以恶性事件频发而著称。陈之行处理的案子就是那起震惊全国的“14岁少女小红被一米长刀锯残害案”。小红的家住在承新市阳城区古道子街,这里是城乡结合部,零散地分布着低矮破旧的出租房,垃圾随处可见。初春的一个晚上,小红骑着自行车顺着没有路灯的土路往家里赶。途经一块玉米地的时候,一个歹徒突然窜出来,抡起手中的刀锯将毫无防备的小红打倒在地。小红拼命地反抗,使尽全身的力气对准歹徒的手就是一口。丧心病狂的歹徒竟对小红的阴部狠狠地咬了下去,然后用手中的刀锯对小红进行了灭绝人性的残害。案发现场地上有两大片血迹,还有一块人肉。经过15个小时的手术,小红的命保住了,但是,腹腔和下体器官的损坏及心灵的伤害终生难以修复。在小红案案发前的两个月,承新已经发生过一起歹徒摧残少女案——16岁的女孩露露在上学路上遇到歹徒,腹部被歹徒用刀剖开。露露拖着肠子爬行了200余米后被人发现,得以逃生。露露被残害的案子还没告破,小红案就发生了。省领导得知小红的案子之后非常震怒,省长唐耀宗连夜批示了八个大字:尽快破案,严惩凶手。这让承新的领导班子越发如坐针毡,如果两桩案子破不了,实在是难以向省委、省政府交代,难以向承新的父老乡亲交代,更难以向全国人民交代啊…… 堪称奇迹的是,省长批示后的第二天,凶手就被抓住了。两天之后,凶手供认露露案也是他所为。凶手叫薛涌,28岁,湖南人,在承新做木工。在对其进行定点揭露时,出现了少有的场面,数千名愤怒的群众喊着要把这个恶魔千刀万剐,不少女性群众流着眼泪把石块扔在薛涌身上。露露伤愈后,南下广州打工。小红辍学在家,安心养伤。陈之行到任后,特意去看望了小红,小红的腰间还坠着直肠瘘管和膀胱瘘管。小红很衰弱,躺在炕头,手里拿着一本教科书,不时地举起来看看。就在陈之行看望小红的第三天,市委大门口出现了五个上访者。上访者是清一色的妇女,衣衫褴褛,跪在漫天的飞雪中不肯起来。她们每个人的手里都举着一块木牌,上面用墨水写着“薛涌冤枉”、“薛涌无罪”……李凯朋得知此事,和市长林笑成打了招呼,林笑成明确表示了对这件事的反感,他说:“李书记,这样的事儿我见的多了,要是事事都听信这些老百姓的,我们得累死!赶紧让信访局来,把她们弄走!” 信访局的人来了,不由分说就把几个妇女拉走了。谁知,第二天,这五个妇女又出现在市委门口。陈之行的车子一接近市委大门,五个妇女就扑过来了。赵晓踩了刹车,车子吱嘎一声停住。五个妇女拍打着车窗,哭号起来。门口的警卫疾跑过来,把她们强行拉开,陈之行才得以脱身。陈之行进了办公室,往窗外看,几个妇女还没走,继续跪在雪地里。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几个妇女大概是冷得受不了了,终于站了起来,互相挤着蜷缩在墙根下,还是不走。陈之行坐立不安,心如刀割,含着眼泪给李凯朋打电话。李凯朋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说:“之行,请相信我,我也没拿你当外人……听我的,这件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陈之行反问:“‘插手’?什么意思?” 李凯朋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说:“之行啊,你怎么像刚出校门的愣头青似的,什么‘什么意思’啊,告诉你别插手,是为你好,什么意思也没有!” 李凯朋这么对陈之行说话,说明李凯朋还不了解陈之行。陈之行是随便就知难而退的人吗?如果,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隐情,让他这个纪委书记不得不在正义面前知难而退的话,将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一个有良知的纪委书记,最大的痛苦不是抓不到腐败分子,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罪孽深重的腐败分子逍遥法外,却无能为力。莫非陈之行这辈子,注定要承受如此的痛苦?陈之行努力克制着,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郑重其事地讲给了李凯朋:“大哥啊,在老百姓心里,纪委的干部就是老百姓心中的包青天,纪委是主持公道正义的地方,是最后能够说理的地方。我是纪委书记,对于找上门来的老百姓,我有什么理由拒之门外,又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啊?” 李凯朋不高兴了,沉默了一会儿,说:“之行啊,我明白你的心。但是,恕我直言,你看你,动辄就是满口的大道理,未免太理想主义了!你记着,不论做哪一行,理想主义者都是要碰钉子的!” 陈之行也沉默了一会儿,但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大哥,坚持正义,和幼稚的理想主义完全是两码事,难道坚持正义的人很可笑吗?” 李凯朋还真的笑起来了,他笑着说:“之行啊,我是真的了解你,才不会笑话你!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出了问题别怪我没提醒你……” 陈之行在办公室的窗前徘徊着,内心深处涌动着狂涛骇浪。李凯朋的话是什么意思呢?这几位妇女到底有着怎样的冤情?
9 在承新,陈之行的手机号码是明码标价的。第一个买主就是薛涌的妻子。薛涌的妻子在电话里嚎啕大哭,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有十五分钟在哭。陈之行派人从广州找回了露露,把薛涌的几张生活照给露露看。露露非常平静地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根本不是这个人,那个人就是烧成了灰我都认得。” 至于小红,因为案发时间是夜晚,小红说她已经记不住歹徒的样子了。薛涌已被枪决。薛涌的父亲在得知唯一的儿子犯了滔天大罪被处决时,一口气没上来就与世长辞了。薛涌的妻子和孩子被人唾骂,在老家已无处安身。薛涌的母亲,咽不下这口气,带着三个女儿和儿媳妇来到承新讨公道。处理薛涌的案子时,正是林笑成一手遮天的时候。原市委书记马宁调任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新任书记李凯朋尚未到岗。李凯朋阻止陈之行插手这个案子,的确也是为了陈之行着想。当时,抓住薛涌的是时任承新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支队长的蓝正武,蓝正武是公安战线的老将,业绩很好,口碑也不错,因为办案有功,也因为早就与林笑成有私交,被林笑成借机提拔为承新市公安局副局长。陈之行为薛涌翻案,打的不仅是林笑成的脸,也打了蓝正武的脸……甚至,打了太多人的脸。可是,陈之行到底没顾李凯朋的劝阻,与林笑成摊牌了。他浑身抖着,一口气把心里的话都掏出来了,“林市长,这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啊!一只猫一只狗死了,还让人怜惜呢,更何况这是一条人命呢!我们怎么能昧着良心对老百姓的冤案坐视不管呢!如果薛涌是我们的亲人,我们能坐视不管吗?!” 陈之行说着说着,就拍起了桌子。林笑成深深地靠在办公椅里,一动不动,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陈之行。盯视完陈之行的眼睛,就看看陈之行拍打着桌面的右手;然后,再抬眼盯视一下陈之行的眼睛,再看看陈之行的手。陈之行说完了,才发觉自己失态了。林笑成并不看陈之行,而是继续看着陈之行仍然按在桌面上的右手,慢悠悠地说:“之行啊,干吗这么激动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了薛家什么好处呢。” 林笑成这么一说,陈之行更愤怒了,怒气直冲脑门,冲得他一阵眩晕,一下子坐了下来。林笑成笑了,说:“唉,还是年轻啊,年轻气盛啊。” 陈之行不理会林笑成,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林市长,我的意见是,一定要给薛涌家人一个说法。否则,我们就是草菅人命。” 林笑成又笑了,看着陈之行,说:“你认为这件事,就我一个人说了算吗?你认为这件事很简单吗?” 陈之行针锋相对:“这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经过陈之行的抗争,最后的结果是,承新市政府一次性赔偿薛涌家属五十万人民币,条件是他们再也不要上访,再也不要找后账。三个月后,真正的凶手落入法网,秘密抓捕,秘密审判,秘密枪决。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担心一旦有媒体借机炒作,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而陈之行与林笑成的关系,陈之行与蓝正武的关系,陈之行与其他某些他也难以料想的人的关系,便也秘密地有了疙瘩,秘密地难以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