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箭毒木
穿花格子衫的阿黑背着手,趿拉着人字拖,吧嗒,吧嗒,吧嗒,在那棵树下绕着圈圈。他的左手手腕上戴着黑褐色的闪着“鬼脸”的海南黄花梨手串。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颇为复杂。阿黑是早晨开车从城里回来的,他的那辆“悍马”停在一片甘蔗地的后边,甘蔗林挡着“悍马”,这边看不见。他是有意停在那里的,本来就不想让乡亲们看见。否则,乡亲们以为他是在炫耀什么呢。他可不愿意给乡亲们那样的印象。
几天前,阿黑听说城里“梦巴黎”酒店的老板以不菲的价钱买下那棵树,要把它移植到“梦巴黎”的门前弄成显赫的一景,就再也睡不着觉了。他急火火地给朋友打电话,问这位谋略高手有什么办法。朋友说,什么办法?货币是干什么的?嗯?
挂断电话,阿黑用右手撸下左手手腕上黑褐色闪着“鬼脸”的海南黄花梨手串,在手里盘着,盘着,盘着。珠子上的“鬼脸”翻着跟斗,很是有些诡秘。其实,他的心也在盘着,只不过,心盘的不是手串,而是那棵树。
阿黑果断出手了。他出了比“梦巴黎”老板还高的价钱——让那棵树原地不动。阿黑疯了吗?阿黑没疯。他之所以花巨资买下那棵树,如果不是与“梦巴黎”的老板斗富,那一定是另有原因了。
吧嗒,吧嗒,吧嗒——这会儿,趿拉着人字拖的阿黑,绕圈圈绕累了,就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歇息,手串上的“鬼脸”一闪一闪的,他并不理会,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棵树。
那是一棵奇崛的树,名曰:箭毒木。箭毒木的汁液呈乳白色,剧毒。误入眼中,会导致双目失明。一旦由伤口进入人体血液里,那就更可怕了——会使心脏麻痹,血管封闭,血液凝固,不消半个时辰,便一命呜呼。故此,箭毒木又叫见血封喉,是世界上最毒的树之一。
那棵箭毒木雄踞于五指山下一个黎族村寨的寨口。一次,我到海南行走,顺便去看了那棵已经属于阿黑的箭毒木。那是一棵实实在在的树,蓊蓊郁郁,气象万千。躯干五六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树皮是青灰色的,略显粗糙。树枝向南北东西四个方向延展,树势健朗旺盛。树高三十二米,树冠直径超二十四米,树龄超过五百年了。箭毒木的身上有许多泡沫状的疙瘩,树冠三百六十度球体覆盖,犹如一朵巨大的绿色蘑菇云浮在半空。
阿黑在那棵树下长大。阿黑的阿爸在那棵树下长大。听阿爸说,阿爸的阿爸也是在那棵树下长大的。箭毒木庇护着寨子,庇护着寨子里一代一代人的成长。大树下,是牯牛躲风避雨的去处,是村民谈天说地的地方。没有电视的年代,村里所有的新闻都来自那里。
箭毒木坚定,稳固,不可动摇。裸露于地表的板状根,如火箭尾部的翼片支撑着硕大的树干。其地下的根系更是发达。这么说吧,树有多高,地下的根就反向扎多深,并且纵横交错,相互叠加,形成巨大的网状系统。一场强台风过后,遍地哀歌,万木摧折,唯有箭毒木,昂昂然,屹立不倒。什么原因呢?这就是根系的作用了。
就像无法量化箭毒木的博大与壮美一样,人们也无法丈量它根系的全部。因为,它的根系之发达,超越了我们的思维和想象。
阿黑还专门雇了个阿叔看树,每月工资三千元。
看树的阿叔戴着斗笠,腰里别一把砍刀,每天巡护,尽职尽责。后来,阿黑让阿叔在箭毒木的不远处摆了个摊儿,出售椰子、槟榔、芒果和菠罗蜜,一边看树一边做生意,或者说,一边做生意一边看树。阿黑认为,这样既低调又自然,顺理成章,免得村民反感——把我们都当贼了吗?不过,看树的阿叔还真是有点老电影里八路军地下交通员的意思,眼神里透着警觉,时不时地往树这边瞄几眼。
阿黑给看树的阿叔配了一部手机,让他每天用短信把树的情况发给他。阿叔发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日无异常”。而阿黑呢,每天只有看到阿叔的短信,睡觉才踏实。
我来的那天,特意到阿叔的摊前买了个椰子,喝椰子水,解渴。阿叔挥起砍刀,咔!咔!咔!砍那么几下,就在厚厚的椰子皮上砍出了洞洞,再插进一个吸管,递给我。他说,小时候的阿黑机灵得像个猴子,就是喜欢爬树,嗖嗖嗖几下,就能蹿到几丈高的树上去,摘椰子,摘槟榔。他指了指高大的箭毒木,说,他常在那上面耍,掏鸟蛋、捅马蜂窝,也站在树上往下呲尿,专呲那些打树下过路的“秃头脑壳”……我听得入迷,能感觉到,阿黑的童年,洋溢着欢乐的气息。是啊,这棵树上有阿黑的记忆。记忆是什么?记忆就是乡愁。对阿黑来说,乡愁不是什么虚幻缥缈的东西,就是这棵具体的树呀。
我坐在小板凳上,吸着椰子水,咕噜噜,咕噜噜,一时竟忘了该问些什么了。我将椰子放在小桌上,用一片芭蕉叶擦了擦嘴巴,便也学阿叔的样子往箭毒木那边瞄一眼——
箭毒木裸露的板根上拴着一头老水牛,静静地卧在树下,享受着午间慵懒的时光。它的尾巴悠闲地甩着,驱赶着蚊蝇。时间仿佛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这棵古老的箭毒木,以及箭毒木树下发生的那些故事。
阿黑原是某政府机关公务员,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文章。不出意外,若干年后,局长的那把椅子,就应该由他来坐了。不料,顺风顺水的阿黑因遭人嫉恨,陷入了一个莫名的圈套里。有口难辩,何况他心已冷,也懒得辩了。无奈之下,阿黑辞职下海。但阿黑到底是阿黑,你把他一个人赤条条扔到沙漠里,他出来时照样腰缠万贯,而且还有可能牵回一队骆驼。仅仅几年,下海后的阿黑就发达了。
那次海南之行,我结识了阿黑。因兴趣相同,我也爱树,阿黑便把我当成了他的朋友。
寨口那棵箭毒木,真的有灵性吗?阿黑用右手往上撸了撸左手手腕上那副海南黄花梨手串,说,当然。而整天守护那棵树的阿叔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因为,有两则传说至今如谜,无法解释。其一,某一年,箭毒木突遭雷击,主干顶部起火,在雨中燃烧了三天三夜后,“唰”的一声响,一道彩虹横空出世,大火骤然停熄。所有人都认为,此树必死无疑了,谁知,转年春天,烧焦的枝干踪影皆无,代之的是新干新枝和满树的翠绿。其二,2004年的某天,村民们发现,有无数的白蚁形成两股巨流,疯狂地往箭毒木上攀爬。次日,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附近发生九级大地震,接着,印度洋发生凶猛大海啸,夺走数万人生命。
无疑,这两则传说给那棵树罩上了神秘的色彩。人类对自然界的了解还仅仅是一知半解。
早年间,黎族猎手的狩猎工具是弓弩。弓弩发射时声响小,隐蔽性高,便于偷袭。阿黑听阿爸说,阿爸的阿爸是寨子里最出色的猎手。阿爸的阿爸在每次出猎前,都在那棵箭毒木下,用小刀割破树皮,将渗出的乳白汁液滴进小罐里,尔后把汁液涂在削尖的竹箭头上。狩猎时,一旦毒箭射中猎物,毒性就会迅速发作,致猎物毙命。黎族谚语有“七上八下九不活”。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被毒箭射中的猎物,在逃窜时若是上坡,最多只能跑上七步;若是下坡,最多跑上八步;无论是上坡还是下坡,至第九步时一准已经没命了。即便是正在空中飞翔的鸟,一旦被毒箭射中,也会立刻从空中倒栽下来。
据说,医药专家把箭毒木中的毒素提取出来,用于制作治疗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药物,药效令人惊奇。
令我意外的是,箭毒木的树皮还能做衣服呢。阿黑曾收藏了一件箭毒木树皮衣,至今完好无损,是阿爸的阿爸那辈传下来的。树皮衣的本色是乳白色,内敛而节制,很轻。阿黑说,从前,阿爸的阿爸狩猎时常穿这种树皮衣,既可防潮又可防毒蛇和蚊虫的叮咬。我用手指轻轻捏了捏,柔柔的,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上面分明散发着岁月温暖的气息。
阿黑说,粗大的箭毒木在海南已经很少见了,所以做树皮衣的手艺也几乎失传了。旧时,黎族人把箭毒木树皮从野外剥回来之后,先用木棍反复捶打,使得树皮纤维和木质分开,然后将树皮纤维浸泡一个月左右,一方面去除纤维中有毒的东西,另一方面使得纤维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这样处理过的树皮,做衣服,做筒裙,做毯子,做褥子,或是做别的什么,尽可由人了。而黎族妇女常把树皮衣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在过节或赶集的日子穿出来,真是漂亮极了。
在海南期间,我还去看了另外一棵箭毒木。那棵箭毒木生长在海口云龙镇冯白驹的故居,树龄约有四百五十年了。是阿黑陪我去看的。那棵巨大的箭毒木树势总体还算旺盛。扛过了强台风的袭击,依然风骨凛然。据说,先前只是朝东的一个横生的侧枝,不知什么原因有些干枯了,可忽然有一天,那根枯枝掉了下来,摔成几段,碎屑满地,很是悲凉。它一定是夜晚掉下来的,以优雅的姿势在人们的睡梦中,壮烈地为自己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在最后一刻,它还保持着自己应有的尊严。
冯白驹曾是琼崖纵队司令员,领导了海南红色革命。冯白驹的后人冯文动告诉我,新中国成立前,白匪探知冯白驹回乡的行踪,便秘密前来抓捕,结果扑了个空。原来,冯白驹听到屋外白匪动静后,跳后窗,钻进那棵箭毒木的树洞中,在里边躲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幸免被捕。那棵箭毒木的树洞空间很大,三五个小孩子在里边玩耍都没有问题。树洞里有八哥鸟栖息,冯文动小时候常进去掏八哥蛋。
那棵箭毒木的四周已经用水泥栏杆围了起来,我向树洞中探探头,终于还是没有进去看。洞里还有八哥吗?不得而知。不过,仰头一望,树冠里有一个硕大的马蜂巢倒是真的。冯文动说,小时候有馋嘴的小鬼爬上树去掏蜂蜜吃,被马蜂蜇得屁滚尿流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说着,他开心地乐了。我拉了拉阿黑的衣角,说:“那小鬼不是你吧?”阿黑不言语,往上撸撸手串,抿嘴乐了。我也跟着乐了。
不过,乐归乐,我的心里对箭毒木还是怀着恐惧。
箭毒木的毒,奇毒无比,唯有红背竹竿草才可以解毒。哪里有红背竹竿草呢?生长箭毒木的地方多半都生长红背竹竿草。换句话说,红背竹竿草多生长于箭毒木的周围。大自然早替人类安排好了,它在创造一种毒的同时,把解此毒的东西也备在了那里。不过,一般人很难识得,只有黎族“老山里通”才能辨认出来。每每见到箭毒木时,别人仰头朝上望,我则低头俯身在树下寻找。寻找什么呢?红背竹竿草。我唯恐一不留神有人中毒,这样先找到解毒的东西,就可以放心观赏箭毒木了。可是,寻找了无数次,却至今未找到。红背竹竿草到底长得什么样呢?
自然界是一种弱肉强食、吃与被吃的关系。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自然界还是一种以毒攻毒、以毒克毒的关系。
箭毒木不是传说,如果把阿黑买下的寨口的那棵箭毒木的毒都提取出来,能放倒多少人?这个数字还真是不好说,得用一系列的数据分析论证后才能知晓。不过,箭毒木虽然有剧毒,可寨子里因箭毒木的毒而夺人性命的案例,至今没有发生一起。或许,它的毒从来就不是拿来用的,而是拿来说给人听的。
返京前的那个傍晚,阿黑驱车带我又来到寨口的那棵箭毒木下。朦胧的月光中,他照旧把“悍马”停在甘蔗地的后边,然后我们步行过去。吧嗒,吧嗒,吧嗒,阿黑还是趿拉着人字拖。他把左手手腕上那副海南黄花梨手串摘下来,握在右手上,一边走,一边用拇指一粒一粒盘着,盘着,盘着。暗地里,一个黑影向我们这边警惕地探了探头,就隐了。估计是那个看树人阿叔吧,他真是尽责呀。我和阿黑在那棵树下绕着圈圈,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说着就没话了,就哑了。只有一些嘶嘶的虫鸣声,起起伏伏。突然,一只不知名的小动物嗖地从角落里蹿出来,又嗖嗖嗖地蹿到箭毒木上去了。
箭毒木的巨大树冠里,该藏着多少秘密啊!
不经意间,阿黑说了一句令人吃惊的话。说那句话时,他的语调很平静。他说:“其实,能看见的毒都不是最毒的,看不见的毒才是最毒的。最毒的东西在灵魂里。看不见。”
《 人民日报 》( 2016年01月20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