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30日和2015年1月8日,我的两位导师瞿葆奎先生和黄济先生相继逝世,令我像断了精神的脐带。总结两位先生的精神和学术遗产,是一件庞大的事情,此处仅回忆在两位先生处受教的点滴。
我1992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师从黄济先生攻读教育学硕士学位。1995年硕士毕业时,我本想继续跟随黄先生攻读博士学位,但学校一刀切,要求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审和认定的前三批博士生导师70岁退休,后两批65岁退休(当时博士生导师是要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审和认定的),以致当年北师大没有老师招收教育学原理方向的博士生。黄先生得知我想继续深造的意愿后,遂推荐我报考华东师范大学,1995年9月,我开始跟随瞿葆奎先生攻读博士学位,得受教于教育学界两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两位先生是挚友,相交60余年,2011年同被教育部授予教育研究终生成就奖。每次去看黄先生,他都会向我讲起瞿先生,有时还将他们的通信复印给我。黄先生长瞿先生两岁,瞿先生称黄先生“济兄”;黄先生给瞿先生信中说,“葆奎与我,兄弟也。”退休前,两位先生共参一会,居必一室,推心畅谈以致深夜不眠,似成定例,同辈教育学人皆知。
然而,两位先生性格鲜明且迥异。黄先生是山东即墨人,瞿先生是江苏宜兴人,他们极好地代表了南北两种性格。黄先生敦厚,瞿先生精致;黄先生谦和,瞿先生犀利。
在跟随黄先生读书期间,有同学说,黄先生的学生总是阳光和有个性的,因为黄先生从不压制学生的想法。黄先生曾跟我说,面对学生,他有时会不知所措,就像一棵树,长出了一枚侧芽,是不是要去除?说不定它会长成伟岸的树干,结出丰硕的果实呢!但教师要像懒惰的园丁,让每棵树疯长吗?那么教师的责任呢?这确是每一位深思的教育者都会遇到的问题,如果一个教育者自己从不会被类似问题困扰,则要么是一位伪教育家,要么不够坦诚,怯于在人前承认自己的困扰。
瞿先生对学生既严格,又十分讲究方式。大约1996年年中,与瞿先生讨论毕业论文选题,他说他正组织编写一套“教育科学分支学科丛书”,问我能不能将毕业论文选题与这套丛书结合起来。我当时没有深想,说我自己对“分支学科丛书”没有思考,怕做不好,他便没有坚持。过一段时间,瞿先生又对我提起参加“分支学科丛书”工作的事情,我又用类似的理由搪塞了。毕业之后,2000年元旦,我打电话给先生祝贺新年,他又跟我说是不是可以参加“分支学科丛书”工作,我猛然意识到,瞿先生让我参与这件事,从一开始,便不是随意说说!在瞿先生催促下,我选择做了“教育政治学”。
然而,隐藏在两位先生不同性格背后的,是他们对真理的相同追求和坚持。两位先生将他们的生命献给了教育学,献给了学生,献给了国家的教育事业。有一次去黄先生家里,见他余怒未消,他绝少这样。问了才知,有关部门评一个奖项,过程和结果受多方指责,组织者想请黄先生写一篇推荐获奖成果的文章,以表达对评审结果的支持,他当即严词拒绝。黄先生对我说,“可以不让我说话,但要说话,必是真话”。坚持说真话不易,1950年代,在全国跟随苏联批判儿童心理学的时候,黄先生“不识时务”地替这个学科说了几句话,竟差点被打成“右派”。
瞿先生在学术上的严谨和一丝不苟,在同行中是有口皆碑的。有两件事情,黄先生不止一次对我说起。黄先生曾在一个文献中讲到清末的癸卯学制公布时间是1903年。这个学制是清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廿六日公布的,而光绪二十九年横跨公历1903年和1904年。中国当时以农历纪年,农历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廿六日已是公历1904年1月13日。看到黄先生的文献,瞿先生专门写信给黄先生指出疏漏,黄先生回信感谢。另一件事情,黄先生在《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发表一篇题为“关于劳动教育的认识和建议”的论文,文中他强调了劳动教育的重要性,并提出“劳动教育应列为全面发展教育的组成部分”。瞿先生认为,劳动教育非常重要,但在逻辑上,对体育、智育、德育、美育来说,劳动教育是另一个类别、另一个层次的教育,不应与其他“四育”并列。他给黄先生写一封长信,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后来,这封信被修改成一篇题为“劳动教育应与体育、智育、德育、美育并列?——答黄济教授”的文章,发表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5年第3期。文章结尾说,“黄济教授是我国当代著名的教育学家,德艺双馨。然‘学问乃千秋事’,又不可不辨。吾爱吾兄,吾更爱教育学。于是我爱之也深,责之也切。在学术探索上,也就坦荡放达了。”在真理问题上,瞿先生既知必言,言之必尽,不容半点妥协。
……
从网上看到一种说法,黄先生是天生的一好人,瞿先生是后天修来的一好人。此言差矣!离开后天修炼,谁能成为真正的好人?没有一颗质朴和纯洁的心灵,又何以修成好人?
(作者为汕头大学特聘教授,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