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坐到沙发上,守着只能听到蚊子叫的板房,过不一会儿她又开始掉眼泪。“一个人在屋里头,还是不好过,想自己的女子、孙女子。”李桂花用手指抹开眼角的泪,指了指洋娃娃说,“只有把那个洋娃娃弄起来,一个人看看,要好点点。”
圆头圆脑的洋娃娃穿着粉色背带裤,一边眨巴着大眼睛,一边摇晃着脑袋唱歌。在它背后的墙上,贴着李桂花女儿和孙女的照片。
“你要生存,你必须要走这条路,再扯再歪的人他也必须要走这条路,(这是)人的本能”
就像彭孝全老守着墓碑,在地震中失去父亲的北川少年洪世豪,也总爱守着小阁楼一个人坐着。阁楼在自家暂住的两层小楼顶上,没有窗户,只有一盏灯。父亲的肖像挂在一块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的木板上,他被垮塌的山体埋住,连人带房子一同消失。洪世豪每次回家要先上阁楼给父亲鞠三次躬,有时候还会磕头。常常他看着父亲的脸,抱着膝盖坐在小板凳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楼下,陌生的新生活开始了。洪世豪的妈妈跟一个同样在地震中失去伴侣的男人结了婚。可是,有时候吃半个小时的饭,三个人相互之间一句话都不说。妈妈只负责夹菜,儿子只闷头吃饭,常常手里捏着手机,跟网络另一端热烈地聊天。
“我想过,我一般读书都在外边,就我妈,如果她找不到一个陪伴自己的男人,就真的很孤独。”在赵琦的镜头前,洪世豪双手抱胸窝成一个团,说几句话就会抽抽鼻子,推推眼镜。“可亲生父亲那种骨肉相连的感觉是无法在其他人身上找回来的。我试着去接受另一个人,但是爸爸的位置永远都空缺在那儿。”
“毕竟马上一年了,都晓得找钱了,有些都组合家庭了,都晓得该搞啥子搞啥子。光考虑自己肯定永远是不可能的,不走出这个阴影也是不可能的。”在第二年“5·12”纪念日的时候,李桂花说,“只要房子分了,安安心心出去打工挣钱。你要生存,你必须要走这条路,再扯再歪的人他也必须要走这条路,(这是)人的本能。”
地震前,李桂花曾负责管理北川的一家农贸市场,因此她被选为临时板房区的社区主任。领导给了她一堆公章,指定她负责调配,只要她的公章盖下去,粮食怎么调配,货物怎么分发,钱款如何调度,都由这章说了算。有了工作,李桂花也爱笑了,时不时就能听到她扯着嗓门招呼远处的人,跟人搭着肩膀嘻嘻哈哈。
她工作的最主要任务,是把新北川的房子分好。新县城的房子一盖好,她就带着人去瞧户型——干净的飘窗冲着太阳,雪白的墙壁映得屋里特敞亮。几个人在新房子里七嘴八舌地商量,哪里摆电视,哪里放冰箱。
直到下了楼,走在每栋楼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住宅小区里,一个女人才悄悄拉着一旁的人抱怨了一句:“我们北川老县城,早起来一望可以看到雪,这底下永远都看不到雪。”
“住再好的房子,不想以前肯定是不可能的。”李桂花也参与了他们的抱怨,“一个人住到新房子去,想到自己女子、孩子没住到,心里还是难受。”
实际上,老县城也变样了。许多地方封了路,说要修地震博物馆。彭孝全的妻子李晓蓉从上海回来,到女儿生日那天,夫妇俩带着女儿最喜欢吃的樱桃,想再进去看看那小墓碑,却被守路口的武警战士拦住了。“这个地方已经是地震遗址,被保护起来了,你们要是到处烧香,那啥子秩序,看起来多混乱。”战士劝他们说,“你们去公墓吧,遇难的同胞都去那个指定地点,都一样的。”
“(我的女儿)就在那边弯道上。”平日里总是抿着嘴不爱说话的彭孝全急了,摆着手跟对方解释,“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拦住他们的战士为难地问:“那你怎么不能理解一下我?”然后伸出他结实的胳膊,“真不能过去。”
争执不过,涨红了脸的李晓蓉急得在路边跺着脚哭。她晃着手里拎的袋子,里面的樱桃磨擦着塑料袋哗啦啦直响。“可是,我只是想今天给小宝拿点樱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