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眼下这幅景象出现在农村都略有些“违和”。
村里人晒谷子的坝子被七八十把小凳子围了个半圆,坐满了人;“圆心”搁着4把小凳和话筒,很多村民抢着发言;不远处的泥巴地里,插着用纸片做的指示牌,上面写着“第一届陶家仓论坛”。
腊月二十八这天,湖北省浠水县凤形村陶家仓全村93人都到了。有外出打工的男人拿起话筒,絮叨着自己怎么都给孩子拿不下一张借读证,父母身体不好,也不能跟自己走。
“有时正干活,家里来电话说老人生病了,我除了揪心还能做啥!打电话回去,经常一直没人接,只能干着急。”这个30多岁的男人语带哽咽。
周围的村民,有男人默默点头。还有人把手举得老高,表示“有话要说”。
上午就开始的论坛硬是“拖”到下午两点才结束。
站在“圆心”点的论坛组织者、广州大学广州发展研究院副研究员姚华松希望全村人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寻找解决办法。
这个从陶家仓走出来的博士后说,论坛的核心理念在于回归社区的本义——共同体。
要真话,不要假话
姚华松没有想到的是,3个小时的论坛几乎没有冷场过,不善言谈的邻里在自由发言时间,争着拿起那个平时用来播送通知的喇叭,讲述自家的经历。
一个与他同龄的村民语气激动地说,自己始终处理不好老婆和母亲的关系,这些年夫妻俩在外打工,和留守的母亲沟通越来越少,婆媳两代人的观念冲突愈演愈烈,最近几次,甚至严重到一见面就打架的局面。夹在两人间,他已“不晓得这个家该如何过下去”。
“家丑”被血淋淋地展示在全体村民面前,这个40来岁的男人朝人群里的母亲鞠了个躬:“妈妈,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人群中一片缄默。
这是这个鄂东小村真实生活的缩影。村里有49人远在兰州、广东等地打工。家里留守的老人不得已和儿女甚至孙辈“越走越远”。
有留守的老妇人委屈地说,自己的儿子在外头打工,一年到头也不怎么联系自己,想看孙女的照片还得拜托侄儿,去儿媳的微信朋友圈里翻找。
另一个留守的老人也说,自己从来没机会告诉儿子,他平时的电话太少,自己不想要太多钱,只想多听听孙子孙女的声音。语音刚落,人群中传来了齐刷刷的掌声,姚华松扭过头看,鼓掌的有不少是老人。
“这在提倡内敛不鼓励表达的传统农村,尤为不易。”姚华松叹道,在论坛开始前,这个人文地理学博士曾对全体村民说,“论坛没有对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一点,希望说的是真话不是假话。”
积极表达,正是姚华松最希望老家的父老乡亲能学会的。11年前,他到中山大学读博士,面试时就被这里的氛围“吓了一跳”。他去旁听一节课,发现学生在课堂上直接站起来示意老师,讲的内容有错误。更“稀奇”的是,讲台上资历深厚的教授竟也笑着,让学生发表完了意见,并当堂进行了讨论。
这个曾经“在课上被老师提问都紧张”的农村孩子,决定留在广州。
姚华松毕业后参加过多次政府主办的论坛,几乎每次都能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现场举手,甚至有人站上桌子抢麦,为的就是“表达自己的声音,表达老人群体的声音”。
“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聚在一起说出来讨论,就有解决的可能性。如果你不说不讨论不去想办法,那一定很难真正解决。”他说。
在他眼里,今年春节,微信里各类返乡记层出不穷,大家都在感叹“农村回不去了”。
但这名从农村走出来的学者认为,农村的凋敝、空心化甚至溃败都只是一个大的背景,与农民真实的日常生活体验其实不尽相同。在农村,有一部分人仍是“失语”的,让所有人参与、表达,才是解决农村问题的第一步。
他的叔叔、村里唯一一所小学的校长姚鸿鸣,当了子女教育这一环节的主讲人。这样的机会对这位年过半百的校长来说,“太难得了”。
平日里,留守儿童的家长根本参加不了家长会。借着几分钟,姚鸿鸣加快了语速,告诉这些家长,隔代抚养问题太多,现在学校的孩子太调皮,爷爷奶奶却只骄纵,每天回家孩子只打游戏看电视,和城里孩子差距越来越大,“你们真该重视起来了!”
人群里,有中年男人反省到,自己确实对孩子的教育太不够了。还有主讲人介绍自己的教育经验,“哪怕高三,每天晚上等到9点半也跟娃娃一起吃饭,该陪陪孩子”。
“这就是好事,大家正视并讨论这些问题,努力去改变。”姚华松感慨道。
村民也爱“1+3+X”
和任何一场“国际”“大型”等头衔的论坛相比,陶家仓论坛都“小家子气”“乡土极了”。
姚华松想得清楚,哪怕只是一场村民论坛,也该呈现出论坛真正的样子,“该有的都不能少”。
他买了几百个气球营造气氛,头天夜里花3个小时吹起来,怕炸掉气球,当晚也没烤火;“会场”周围立起7处指示牌,那是弟弟帮忙砍竹子,再把纸板固定住的成果;大红色的宣纸上写着议程,贴在会场最醒目的位置;论坛开始前,还放了鞭炮和烟火,担任“主持人”的他怕村民拘束,特意规定让大家用土话发言。
敲定每一个“与会人员”更是头等大事。为这,他没少吃苦头。有亲戚挖苦他,“干这见鬼的事情做啥?简直没事找事!”论坛前几天,他夜夜只睡两个小时,每天早上端着一碗红薯稀饭,边吃饭边挨家挨户串门,劝说老人参加活动。
全村93个人,他走了足足3遍。
在兰州打工的王建明就是被姚华松的诚意打动的。原本只想捧捧场的他,静静听完同龄人分享的子女教育问题后,“感同身受”。
他几乎无意识般地上了台,拿着话筒说: “我们现在还能在外面打工,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我们干不动了还回得来农村吗?”
台下有人附和:“外面打工多不容易,谁不想陪在小孩和老人身边,可是回来能干什么?”
“能不能找找政府?看看有没有什么项目可以做啊?”一个中年人说。
这个环节的主持人是另一位同乡,姚华松发现,村民们已经逐渐适应了自己带来的“1+3+X”(即1位主持人,3位主讲人和X位发言者,记者注)的论坛模式,在主讲人发言完毕后,台上台下从“你说我听”变得慢慢有了争论、分析。
“就拿养猪说,如何学技术、如何处理可能存在的危机、如何打开销路……都要考虑清楚。”作为观众的他也加入了讨论。
“这是我参加过的最特别、也最正式的一次论坛。”姚鸿鸣称赞道。这位老校长注意到,村里许多妇女和孩子要参加表演,有人穿上亮色的呢绒大衣,还有人穿上丝袜,一些上了年纪的奶奶,因为要发言的缘故,甚至特地系了粉色围巾。
论坛开始前,村里的孩子先到了,穿着新羽绒服的孩子中,有人做“迎宾”,有人负责递茶水。议程第一项,是长串的感谢。姚华松感谢的正是这些小“志愿者”。他细细讲了每一个人为筹备论坛作出的努力,甚至小到谁买了话筒用的电池和谁帮忙吹了气球。
他没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发言、谈影响和意义,“不能有等级制,我希望整个论坛贯穿在自由的气氛中”。
论坛前两排座位留给了老人和孩子。姚华松说,这是“想让大家感受尊老爱幼的风气”。会场入口处,还放置了一面“心愿墙”,“这也是鼓励大家勇敢表达的一种手段”。
这位学者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解释,哪怕只是一个村民论坛,也要让它尽可能地真实、正式、接地气,因为“它可以传递很多东西,比如公民意识、志愿者文化、尊老爱幼的风气等”。
现在该做的不是对农村的哀叹
担心有村民中途走掉,姚华松特地准备了许多巧克力和100元1斤的茶叶。论题间隔,还安排了广场舞表演和抽奖环节。
这显然不是正规论坛的样子。“想尽一切办法,让所有村民都能完整参与。”姚华松说。
早在一年前,他就盯上了村里的微信群。这一年,他带着59个村民成员,一起商量着过年期间搞些个集体活动。
这个微信群也是他试验的一部分。去年刚建群时,就一二十人,除了发红包时群里根本没人说话。为了调动气氛,这个大学研究员一度学狗叫、鸡叫,又扯着嗓子唱歌。慢慢地,群里热闹了,越来越多的群成员讨论“村里的大事”。
正因如此,当天讨论的家乡建设这一“最重要环节”,在他眼中进展地有模有样。有村民说,村子去年“众筹”修好了进村的路,今年能否继续“众筹”修建祠堂?村小的老师也站起来发言,学校的硬件设施实在跟不上了,能否也想想办法。
一番讨论后,他们决定,由姚华松负责,先解决学校的问题。
姚鸿鸣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当了几十年校长的他见惯了过去的春节,年轻人打牌或玩麻将,小孩玩玩具或写作业,老人辛苦地忙碌于屋前灶后,“基本各忙各的,作为一个村聚落的集体活动少之又少”。
今年的春节,陶家仓竟然开了这样一次论坛,解决了“那么多大事,太难得了”。
那天中午,姚华松给全村人安排了米粥和10盘小菜,4大锅米粥被吃得干干净净,村民一边聊天一边喝粥吃咸菜,“虽然有些简陋,但感觉特别好”。姚鸿鸣说。
下午,小凳子被撤走,村里人一起玩了拔河、朗诵、广场舞比赛,所有参与的村民都得了奖状和奖品。整个下午,坝子里一直传出笑声,小孩子在泥地上咬着牙拔河,父母在一旁呐喊助威,新衣服都蹭了一身灰。
论坛的效应还在扩散。当天晚上,原本不在计划里的篝火晚会也开起来了,姚鸿鸣特别兴奋,“村里的春节怕是十来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他邀请朋友同学去农村玩,想告诉小孩子,农村除了荒山臭水,也有很多鲜活美好的东西;他计划探访乡村匠人的故事,留住文化的“根”。
论坛结束后一周,还有村民来找王建明讨论打工的出路;姚华松去邻村,有人告诉他,“我们农村太需要这些活动了,明年我们村也要搞!”
“农村已经从熟人社会走到了半熟人社会,现在该做的不是哀叹,而是用一些方式来增加凝聚力,强化集体意识,最终找回每一个村庄的认同感。”他说。
元宵刚过,村里的人数从93变到了17,村庄又静了下来,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姚华松心里清楚,改变早已悄然发生。
在那个名为“红红火火陶个仓”的家乡微信群里,群成员越来越多,大家的讨论没停,一直琢磨着怎么给村小“众筹”。
姚华松始终认为,农村“没有死”,只不过需要很多实践者去“挖掘、激发和动员乡村各种资源”。(记者 袁贻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