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辈子住在山里,山是高低错落、重重叠叠的,山的外面是山,山的尽头还是山。山坡上是层层叠叠、拾级而上的梯田。在靠天吃饭的日子里,人们成天担心干旱,但只要遇上好的年成,一到秋天,满目金波荡漾、稻香醉人,丰收景象煞是喜人。
母亲在山里种了一辈子地,母亲的地位没有高过田坎。层层叠叠的梯田是母亲眼里最大的世面;稻浪翻滚的金秋是母亲心中最美的风景。
从我记事起,母亲嘴上总是挂着一句口头禅:“你哄泥巴,泥巴哄你嘴巴。”母亲认为吃饭是生存的根本,种地就是天大的事情,必须实实在在,丝毫不得含糊。在队里劳动,只要有人偷工减料耍滑头,母亲的口头禅就会在耳边响起:“你哄泥巴,泥巴哄你嘴巴。”后来,母亲的口头禅就像名人名言一般被住队干部经常在群众大会上引用。那年月,大家虽然起早贪黑,但饥饿二字仍深刻在记忆中。
后来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家里分得四亩梯田。为了种好责任田,让家人吃饱饭,母亲更是倾尽心血。当开春的第一声炸雷还在天边滚动,母亲就披蓑戴笠走向田头,施肥、松土、清沟、引水……忙碌的身影始终伴着那句口头禅:“你哄泥巴,泥巴哄你嘴巴。”秋收结束后,谷粒一粒不剩地过秤归仓。母亲虽不识字,但账算得非常清楚:上交农业税折成钱要支出×××斤,村乡两级提留折成钱要支出×××斤,剩余粮食×××斤……
母亲虽然尽了最大努力,所收的粮食交完各种税费,全家还是糊不上口。后来又因种子、化肥和农药等物资持续涨价,村民们掰指一算,觉得种田太不划算,纷纷撂荒田地外出打工。只有母亲一如既往地念着口头禅在田里劳作。但缺衣少食的日子始终是她心头抹不去的隐忧。
我参加工作后在城里安了家,每年要从并不宽裕的工资收入中挤出部分接济家人。后来,党中央陆续出台了事关“三农”问题的方针政策,农业税,取消各种提留,又以工哺农实行农业补贴。乡里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母亲每次在电话那头嘱咐我不要再寄钱回家,家里有饭吃了……我虽然没再寄钱回家,但心里还是不踏实。
一次回家,聊起收成,母亲满怀欣慰地说:“我们真有福气啊!盘古开天,哪有这样的好世道!现在种田不但不收税费,国家还倒贴钱呢。去年不仅粮食丰收了,国家还给了300多元补助款。”母亲拉着我打开粮仓,看着堆成小山的稻谷笑得合不拢嘴,乡里的粮食比城里的好,最养人,以后你们就不要买粮食了,这么多粮食,保证够你们吃!母亲又指点着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梯田绘声绘色地说:“那些田地撂荒多年后,又耕种了,现在的村里人,真是些精怪,哪有甜头往哪奔,打工去的又回来种地了!”
从那以后,我一家三口一直吃着乡里种的稻米。每次回老家,总是听见母亲另一句口头禅:“皇粮国税,天经地义,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世道啊!种田不收税,反而给补贴……”听着母亲不停地念叨,少不谙事的女儿说:“奶奶您真的老了,有些糊涂了。”母亲从容地说:“奶奶是老了,有些啰嗦,但一点不糊涂,天地良心,庄稼人心窝子最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