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龄与余华、格非、苏童相仿,他们成名时,他还是个“无法判断什么是新闻”的记者,后来却成了获奖专业户,颇有大器晚成意味,再后来他成了和他们一样的文学大家,他就是毕飞宇。
原始的乡村和沉默的父亲
1964年,毕飞宇出生在苏北苍凉的乡村。“我来到世界的时候,那个平原很原始,几乎没有文明的迹象。”他有些踌躇,“我都9岁了,夏天还光着屁股。我们一个班的男同学都光着屁股,女同学们都觉得很自然。它的经济状况和文明程度都是一目了然的。”——这是现实。
现实逼近到一定的程度,就有些超现实的意味——“你能闻到冰的气味么?我能;你和月亮赛跑过么?我赛跑过,而且从没输过,当然我也没赢过;你能在水里睡午觉么?我能,随波逐流的睡眠妙不可言,一觉醒来,你要用很长时间确定自己死了还是活着。一场雨、一阵阳光,大地就面目全非,连空气的性质都跟着变化。和植物一起成长的是动物,我10岁前就是动物。这样的感受在童年如果失去了,读一辈子书都弄不明白。”
他认为他性格中的一部分来自父亲。父亲悲观、凝重、善于冥想。“他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心怀祖国,二是放眼世界。家里没米了,也要把《参考消息》放在膝盖上,对着天边的晚霞忧心忡忡。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屈辱,一事无成,最终成全的却是我。”
父亲曾经是个养子,那户人家姓陆,由于“运动”,父亲姓了毕。从这个意义上说,毕飞宇是个丢了姓氏的、“无根”的人。“无根的人总渴望把根扎在天上”,也许恰好是因为这样,他的小说有了某些梦幻的气质。
年轻时没有能力与父亲对话,直到父亲平反,父子俩在“藏污纳垢”的旅馆里住了一年,也常常相对无言。这一代中国作家似乎一直在探索父与子的关系。据说,直到他成为作家,父亲对他也常常持保留态度。父亲是现实的,希望他成为一个对世界有用的人,而写小说“没什么用”。毕飞宇觉得,自己“并没什么用”,他的小说反而可能“有点用”。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写作
大多数时候,毕飞宇是不写作的。如果要写,他会在9点左右起床,然后磨蹭,吃饭,做咖啡,或者泡茶,抽烟,感觉到自己“宁静而通畅”了,开工,再不停顿,一口气写到下午三四点,去外面吃“午饭”。吃完饭翻翻书,太太回家了,孩子放学了,日常生活也就开始了。
他生活规律、简单,“没怪癖”,唯一折腾的是运动。7点去健身中心,“和朋友们鬼混,每天都要出一身臭汗”。他踢了很久的足球,但足球需要的人太多,不好办,转向了器械。现在主要项目是乒乓球,一大群球友,每天都要赌球,输了的做俯卧撑,实在做不动就去买饮料来抵债。当然,斗嘴也很重要。他和球友差不多每天都要吵,偶尔还飙脏话。最愉快的是冲澡的时光,“一大堆男人光着身子斗嘴,输了球,一定要用嘴赢回来,很享受的。”
他的头发有些桀骜不驯,似乎总要“冲冠”,后来索性剃光,眉眼才“顺畅”了一些。有人看他英气挺拔,戏称之曰“色艺双全”。有传言说,他发现媒体提及他的长相很生气,还对记者发过脾气,觉得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让人讨论长相“很不体面”。由于他的坚持,他终于没有以“美男作家”的恶名行世。
刚刚结婚时,冰箱离他的写字台只有30厘米,又热又响;餐桌离他只有一米多,太太在餐桌边和客人说话,他写他的,“只要我想写,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写作虽辛苦,但已是神仙的日子。天是天,地是地,凯撒的归凯撒,我的归我。”
他是怀疑主义者,因为骨子里的“不相信”,但他要求自己相信,“相信比怀疑好”。这样的暗示似乎有了点结果,他能与生活和平相处了,作品“暖和”一些了,“这样可能导致平庸,也可能导向开阔。”
不着边际的疼痛是写作的理由
记者:你的题材非常宽广:村庄、城市、工厂、军人、盲人……但你自己说,现在为止,“只写了一个关于‘疼痛’的故事,只不过这个故事有不同的名字罢了”。你的疼痛感从何而来?
毕飞宇:我是从小村庄到小镇、县城、小城市、大城市,这样走过来的。老实说,题材是很宽,但我还是有底的。疼痛首先是气质,然后才是身心。我是一个疼痛的人,这不需要形而下的依据。
我没遇上什么挫折,也没经历大的天灾人祸,是平平安安长大的。“文革”对我也没有直接影响,“文革”开始时我才两岁,能知道什么?但我就是要写,不写就不安,渴望写出“文革”时我们的“疼”。这种精神背景下写了《玉米》和《平原》。1999年,所谓的世纪末焦虑来到时,我脑子里无缘无故有了一双手,10个指头,慢慢变得柔长、骨感、神经质,想抓,却一直是空的,如果把它们摁在墙上,必然会出现指甲痕。这双手,只能是青衣的,加上一些意外的缘由,《青衣》就这么来了。写小说需要理由,但具体的理由往往不可靠,可靠的理由往往是空穴来风。不着边际的疼就是我的理由。
记者:你怎么处理小说和现实的关系?
毕飞宇:我不喜欢把现实和小说直接对接,我喜欢迂回,我追求的不是现实,是现实感。我一直认为现实感是比现实更高级的东西,在精神上比现实要真实得多。现实太局限了,现实感却是广博的。
记者:小说家如何才能使作品不只是文字的堆砌?小说有没有可能成为思想资源、社会文献?
毕飞宇: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中国作家,包括我,学养上有严重的欠缺。天才可以成就好作家,但是,没有一个大作家没有深厚的学养。作家最重要的是学习,只有学习能挽救自己。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没有良好教育背景的作家,其写作将会越来越难。我一直在学习,却还感觉跟不上。
记者:你说你“痴迷一样东西:害羞。害羞的底子不是害羞,是珍惜”。
毕飞宇:从社会层面来说,害羞是一种障碍,但从美学上来说,它又是吸引人的。比起许多别的情感,害羞复杂得多。从害羞入手我们可以考察许多东西:性别、年纪、历练、天性、处境、即时的身心状况……害羞是颗洋葱,经得起剥,剥的时候你也许饱含热泪。往后退,害羞可以变成深邃的内心活动,可以变成小说的开阔地;往前推,还可以成为一种暴力,即恼羞成怒。
东方文化是耻感文化,含蓄、害羞,可在当今中国,害羞越来越稀有了。我们的文化形态越来越粗鄙,语言越来越粗鄙。与此同时,羞耻感已不再能调节我们的内心与行为,我们民间的英雄模式,是不知羞耻和无所顾忌。
记者:你曾提到在特定环境中理想主义是“有罪的”,为什么?
毕飞宇:我是1964年生的,我们这一代人都遭受过理想主义的摧残,读大学的4年里,价值观经历过艰难的转换。成年之后,我对理想主义的警惕是本能的。有人振臂一呼,马上就有千千万万人热血沸腾,我们其实很容易成为“买拐”的人,“大忽悠”无所不在,面目多种多样,所以拥有常识无比重要。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是一个会生活的人,尊重常识理性,使之成为一种能力。使常识理性落实到具体的生活中,在中国依然需要一个漫长过程。
记者:有人说这是一个不重视内心的时代,价值观分崩离析,当代作家往往为失败感所笼罩,你可有类似感觉?或者你更乐观些?
毕飞宇:我乐观。我有一个历史观:我们的历史是还债的历史。我们后来的生活都是在为先前的生活还债。这是中国史的不幸。当代中国人如此不重视内心,原因是我们太注重物质。但物质是无罪的。许多作家和知识分子指责物质,指责商品经济,这没有道理。我们是从物质匮乏时代过来的,现在如此偏执地在意物质,这是历史在让我们还债。“冤有头,债有主”,我希望我们能早一点摆脱“还债史”。我们喜欢躲债,其实躲不掉的。上一代人还了,下一代人能轻松一点,这需要勇气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