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新华，乃山西一知名企业家，工作中总是很有点创意的。上世纪80年代，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们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一直保持着联系。近些年，大家都退休了，时间比较富余，他来北京看女儿、办事情的机会就多了一些。只要他到了北京，少不了要跟我小聚一番，畅饮一通。我印象最深的是前几年关于感恩的一次讨论。

　　话题是当时发生的一次救人事件引起的。2012年7月3日湖南娄底发生了一件救人的事情。一个叫邓锦杰的农民正和朋友散步，突然听到河中传来救命的呼声。他纵身跳下河，与其他人奋力施救，救出溺水者，自己却淹死了。令人气愤的是，被救者匆匆离开现场，没有任何表示。当地公安部门和社区干部通过“地毯式排查”找到了被救者。这办法通常人们只用来寻找逃犯。七天之后，在舆论的巨大压力下，被救者才到邓家致歉并送上慰问金。新华兄感慨之余，说起了他亲历的故事。

　　他早年在山西某县做一个化工厂的厂长，奖金每年大约有个几万块。他把工资交给家里，奖金部分则由秘书保管，主要是资助一些困难的亲友和职工孩子上学。资助的金额，少则数千，多则上万，十余年下来，受到他资助的学生大约有四五十人。现在二三十年过去了，这些学生早已自立于社会、娶妻生子了，但令人寒心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们的这位厂长。要知道，厂长用的是自己的钱资助他们的呀!

　　新华兄对此心态十分平和。他说，我从来没有指望谁来感谢我，更没有指望谁日后把钱还给我，但我每次还是坚持要写一个借条。其用意是，让被资助的人清楚地意识到，谁的钱都是血汗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必须珍惜别人的帮助，要用苦读成才来回报资助者。然而二三十年来，不仅没有一个人来还钱取回借条，连一声感谢也没有听到。新华兄说:“前些天，我还真的听到一个被资助的学生有了反馈。一个亲戚告诉我，某家的孩子一次聊天，跟他说起了大表哥胡新华资助他读书的事情。他只是说，不知道我打的那个借条大表哥撕掉了没有。”我闻之大笑，新华兄也大笑。

　　其实，这笑是一种无奈的苦笑。老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这种没良心的表现却屡见不鲜，成为常态。一个被资助的人，心里想的不是怎么向资助人道谢，而是惦记着人家是不是把那个借条撕了，也就是把这个证据毁了，以便去了这块心病。这让我又想起前些时候电视上播出的一个故事。一个被救少年的父亲拒不承认自己的儿子是被别人救上岸的，致使救人牺牲的少年迟迟得不到“见义勇为”的称号。这个被救者的家庭为了逃避邻里的谴责和良心的不安，甚至把家都搬到远处去了。

　　不好意思道谢?人家有恩于你，你感谢一下，理所当然，有什么难为情的呢?害怕救助者或者资助者索求报偿?实话说，你作为被救助的人，有一百个理由酬谢人家，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就看你的良心和能力了。没有酬谢是不近人情的。你以为人家会没完没了地拖住你不放么?这是把人家的精神境界估计得太低了。自己猥琐不堪，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猥琐。说到底，不知道感恩的人，是因为自己心里没有“尊严”这个观念。没有尊严的人，就没有责任感。这种人不可能做好事，倒有可能做坏事。他们想不被人注意，偷偷地活着，有便宜就占一点，有不利的情况就躲开一点，以保护自己不遭受任何损失。但你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呀，掩耳盗铃不可能不被人家发现，于是，你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着谴责。

　　让长期处于奴隶心态的人在心中滋生出“尊严”，其实是一个很艰巨的工程。坚持一种尊严的活法，也要时时付出不小的代价。总之，在这方面，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长时间要等待。但是，如果大家都出来发发声，弘扬一下光明磊落的人，谴责一下猥琐自私的人，社会风气是不是就会逐渐有所改善?

　　【瓜田，本名李下，辽宁营口人。曾任《求是》杂志社文教部主任，编审。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两届鲁迅文学奖评委。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作协理论评论委员会委员，北京杂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