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裂
清华理科馆的红砖墙上,如今已爬满青藤。楼前草坪,不见雕塑,也无立碑,只有一个四方型下沉式小广场,衬得整座建筑群愈发沉静典雅,令人联想起那些虚怀若谷的大师们。
在共和国23位“两弹一星”元勋中,有14位曾在清华学习或工作过,其中有9位出自物理系。
清华大学及物理系为中国核工业的贡献可用“居功至伟”来形容。据清华大学原党委书记、清华1950级毕业生方惠坚介绍,在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现场的普通工作人员中,有26名清华毕业生;马兰核试验基地曾有3任基地司令员来自清华;在中国各个核研究院、工厂与试验基地工作过的清华人,总共约有上百位。“这不仅包括物理系毕业生,也有其他相关专业的学生。”方惠坚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
“两弹一星”元勋中的大部分出自梅贻琦时代的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但剩下的更多成就,则应归功于建国后的“新清华”。而回望新中国成立以来清华大学走过的历程,就会发现这些成绩实为来之不易。
1952年6月至9月,在“学习苏联先进经验”的号召下,全国高校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院系调整”运动。在这场变革中,清华由原来的综合性大学被重新定位为多科性工业大学,文、理、法学院几乎全被调整出去,其中,物理系的绝大部分教师和全部学生,被并入北大。
在院系调整两个月后,蒋南翔出任清华大学校长。这位曾在1932年就读于国立清华大学中文系的青年运动领袖,自此掌舵清华14年,成为该校校史上又一位重量级人物。
文、理科被分离出去,用蒋南翔的话来说,是清华的一次“伤筋动骨的腹泻”。他甚至表示,“我要是早到清华半年,绝对不会同意这个方案!”
蒋南翔后悔于自己的“迟到”,并做了个人最大程度的挽救——清华图书馆保有30万余册珍贵的古籍善本及甲骨文、青铜器等一批珍贵文物,原本要随着文学院的迁出而一起被调走,但被他坚决“截留”了下来。“图书馆馆藏是一所大学的无价之宝,这些古籍文物后来就成为我们恢复中文社科专业的基础。”方惠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但在历史潮流面前,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刚刚从清华物理系系主任、理学院院长位置上退下来的朱邦芬院士就在《清华物理八十年》一书中写道:“可是,如果蒋南翔当时是校长,就真的能保住物理系吗?”
蒋南翔来清华后,开展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将清华的教育体系从原本注重“通才教育”的欧美路线改造成了更偏重于实际运用的“苏联模式”,培育了大批合格的工程技术人员,满足了新中国成立伊始对专业人才的极度渴求。
清华土木系1968届校友王铁藩认为,蒋南翔在清华大学追求的目标,是培养“又红又专”的专业人才,追求人才的专业化与政治化的高度结合,在这方面,他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提出了“双肩挑”和“两种人会师”的口号,其首创的“政治辅导员”制度更成为其他高校学生政治工作制度之滥觞。
就在百年校庆即将到来之际,清华校方还隆重举行了纪念蒋南翔教育思想的座谈会。实际上,蒋南翔对教育的思考是深刻的。他曾多次表示,“我们能否培养出林家翘这样的科学家?培养不出来,我们只好承认领导失败。”林家翘是美国华裔著名应用数学家、物理学家,1937年毕业于清华物理系。
蒋南翔治下的清华园也培养出了建国后的“黄金一代”。1958年,清华改为六学年制。因此,1959年入学、1965届毕业的学生刚好避开了一头一尾的“大跃进”和“文革”,完整、系统地接受了六年制本科教育。之后,这一届毕业生虽然经历了“文革”的挫折,却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据统计,这批人中间走出了7位院士,2位政治局常委,3位正部长,涌现出一大批“学术大师、兴业之士、治国之才”。
然而,1952年的院系调整,以及后来的一系列历史事件,使得建国后的“新清华”与建国前的“旧清华”渐行渐远,甚至于完全割裂。在清华第一教学楼的西北空地上,立有一方石碑。那里是学生们时常流连的处所,但直到1990年代,绝大部分的清华学生都不知道,那尊绿苔斑驳的石碑竟是国学大师王国维的纪念碑!
对于当时奉行的苏联教育模式,朱邦芬在《清华物理八十年》一书中也有反思:“它虽然缓解了当时的技术人才短缺,但这种高度一统化的教育模式有明显的缺点,把培养人才当作流水线上的生产产品,用技能训练替代现代教育模式,使高校的专业变得相当狭窄,学生的知识结构单一,影响了学科间的交叉,也阻断了培养大师级人才的可能性,对20世纪后半期中国的高等教育和社会进步产生了不利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