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从苦闷中超拔而出的大师
从苦闷中超拔而出的大师
——读季羡林《清华园日记》
王木春 特级教师,首批福建省中小学教学名师。近年致力于民国教育文献的研究和编撰。著有《身为教师——一个特级教师的反思》,主编《叶圣陶教育演讲》《民国名家谈作文之道》等。现为福建省东山一中语文教师。
翻开季羡林的《清华园日记》纯粹因为好奇。
该书是季羡林1932年8月至1934年8月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学习期间的日记。2002年出版过日记影印本。我手头的书,是根据影印本一字不改照排的,连错别字也不予更动,可谓“实录”。季羡林把这喻为“赤条条地走上舞台……目的是向读者献上一份真诚”。
读了30多页,失望的情绪在心头漂浮着。所记无非上课、下课、睡觉,一堆流水账,索然无味。耐着性子往下读。一幅20世纪30年代大学生活的图景,终于一点点地展开。我体会到何谓“赤条条地走上舞台”。
在引言中,季羡林声明自己从来不是“圣人”。是的,在日记里,我看到一个真真实实的大学生,他时常“刷课”(逃课),为了观看球赛,或者打牌、打麻将,或者只因心情糟;他对那些把学生当成抄写机器的课堂感到愤愤不平,对“念书只为考试”的现实发出“终日在考里过生活,为考而念书呢?为念书而考呢?”的质疑;他也在考场上为自己能趁机“大看别人笔记”,“大抄一阵”,“心里颇舒散”;他还坦言:“论文终于抄完了。东凑西凑,七抄八抄,这就算是毕业论文。论文虽然当之有愧,毕业却真地毕业了。”他甚至由于考试的失利,担心会失去山东省教育厅每月几十元的津贴……
这样一些荒唐事与私心,大凡经历大学生活的人,几个不曾有过?
不仅如此。季羡林还表现出格外强烈的“成名欲”。他多次迸发出“我非成名不可”的决心。为什么要成名?要让一些人看得起自己,要为将来出国打基础。成名的通道是什么?季羡林终于找到了“写作”一途。但,也因为写作,他变得敏感,常为某篇文章是否发表而情感起起落落,为别人对自己文字的几句批评而耿耿于怀、孤枕难眠,乃至暗自讽刺朋友和编辑是“无眼”、“瞎子”。
然而,正像卢梭那样,季羡林之可贵在于能时时反省,超拔而出,不被种种现实和本能所羁绊。当对别人产生偏见,他随即能自我提醒:“我自己心胸总不免太偏狭,对一切人都看不上眼,都不能妥协……倘若对自己表示一点好感,自己就仿佛受宠若惊。”每次考完试,他总会松懈下来,一段时间什么书也读不下去,这时候,他就在日记里反复提醒自己;他贪玩,但每晚基本能认真预备第二天的功课,而且平时的学习效率也极高,比如,一个早晨,他可以读法文小说《爱玛》50页,还翻译左拉的作品。而每当坐在一些极端无聊的课堂里时,季羡林也很少荒废,而是拿起笔进行写作。正因此,大学四年,季羡林不仅精通了英文,还掌握法文、德文,并创作大量的评论文章和小品文。如此丰硕的收获,在一个大学生身上,极其难能可贵。可见他用力之勤。
晚年季羡林总结一生的经验时曾说,他的成就来自三方面:机遇,天分,勤奋。他把机遇置于首位,并阐述了其中理由——受惠于几位恩师。
日记中呈现出的30年代清华大学并未如我想象的那般完美:一些老师不甚了了,时常借故缺席,上课自始至终念讲义,或让学生不停地抄写;有个教中世纪文学的英国教授,水平实在差劲,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毕业于牛津大学;有个叫华兰德的德国女教授,简直患有迫害狂,动辄臭骂学生,而当学生成绩好了,她该高兴了吧,相反,她更怒不可遏,“因为抓不到辫子骂人”。
当然,多数的教师值得季羡林终生尊敬。日记中记载,季羡林曾几十次拜访杨丙辰教授,受到杨的热情关照。毕业前夕,季先生已决定回母校济南中学教书了,杨先生仍鼓励他不要放下德语的研习,要随时准备参加考试,到德国留学。可以说,没有杨教授的殷殷期盼,就没有季羡林后来的一番成就。
至于吴宓先生,更是一位与学生亲密无间的长者。作为名满天下的大教授,吴宓毫无架子,多次设宴请季羡林、李长之等学生,还热心参与学生办的《文学评论》刊物。郑振铎、朱光潜诸先生,也常跟季羡林等学生“厮混”一起,探讨学术,畅谈人生,指点江山,师生不存芥蒂,亲似一家。季羡林等学生则随时可拜访师长,登堂入室,聆听教诲。
晚年的季羡林在一篇追忆老师陈寅恪的文章里坦承,他在清华四年的必修课程学习,收获不大,充其量混了个学士头衔,而真正给予他深远影响的倒是选修课的陈寅恪、朱光潜等先生。他对梵文和巴利文的兴趣,正缘于偶然旁听了陈寅恪“佛经翻译文学”。此言不妨看作季老的谦虚,但也揭示一个道理:真正的大学教育不在乎教给学生多少知识,更重要的在于思想的启发,精神的引导,学术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