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长期供职于福州一中,如今年逾八十的董埂老师打电话给我,说她中学时代的同学想编一本同学录,除了照片、电话与通信地址,每个同学还得有一句话以言心志。她想了八个字,“一世从教,毕生育才”,问我是否恰当。我说,就改一个字吧,把“育才”改成“育人”。
育才与育人有什么区别吗?我以为无论是从“量”的角度,还是从“质”的角度,二者都有差异。
先说“量”的差异。育人之数比育才大,育人之面比育才广,尤其是对中小学教育而言。
中小学教育如今被称为基础教育、普及教育甚至义务教育,不管学生天资高低,都有权利接受普及教育;无论学生未来成就大小,都不能缺了基础教育。“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出于《孟子·尽心上》,是孟子说的“君子有三乐”之第三“乐”,把它从那段话中摘出来,说着朗朗上口,置于具体的语境之中,却往往有其片面性。对中小学教育者来说,就远不如“教书育人”来得贴切。民国时期的教育或许有不少可取之处,有一块短板却不容忽略:那个时候的教育绝不是大众教育,那个时候的极大多数的民众,恰如鲁迅先生所说,是“连识字教育的布施也得不到”的。我父母那一代人,生长在那一时期,就以文盲居多,当地戏称“白墨先生”。我父亲读过几年小学,在我们那个村子里就已令人刮目相看。
再说“质”的区别。无论是“英”是“才”,首先都得是“人”。只有在育人的基础上,方才谈得上育英或育才。
育人必须德才兼育,既育才,也育德,甚至德在才先。育才重在一个“才”字,却容易忽略了育“德”。“教书育人”之人,尤其应当懂得“立人”二字的含意。所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是孟子所说的“君子有三乐”之第二“乐”——他们所“立”之人,应当堂堂正正,不搞歪门邪道;脚踏实地,不乏独立人格。如此“立人”,方是教育之根本。
育人与育才之细微的区别,贯穿于教育的整个过程,包括教育的目标、对象与内容的确定。“南郭惠子问于子贡曰:‘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子贡曰:‘君子正身以俟,欲来者不距,欲去者不止。且夫良医之门多病人,檃栝(音yǐnkuò)之侧多枉木。是以杂也。’”(《荀子·法行篇》)由此观之,作为伟大的教育家,孔子“正身以俟”求学之人,想来的不拒绝,想走的不阻止,他教的学生,并非全是“天下英才”。恰恰相反,正是因为门中“多病人”,才需要他这样的“良医”;正是因为身旁“多枉木”,才需要他这样的“檃栝”(即校正器)。这与孔子的“有教无类”正相吻合。子贡以自己的切身体会,将孔子比为“良医”与“檃栝”,证之以《论语》,可知此言之不虚。孔子所教之学生,固然有不少成为“天下英才”,更多人收获的,恐怕还在于懂得了人之如何为人。
董埂老师接受了我的意见,将“毕生育才”改为“毕生育人”。她早已可谓“桃李满天下”。在她的学生中,有各行各业的专家学者、领导干部,更多的却是普通劳动者。当年有教无类,如今一视同仁。较之毕生育才,毕生育人更加符合她的实情。
当然,我之所以会有这一字之改的建议,更是有感于当今教育工作中的某种令人忧虑的偏向。育才没有什么不好,倘若脱离了育人的大框架,却很容易迷入歧途。那些整天在“贵族学校”“重点中学”“高考状元”“北大清华”之类的关键词上转圈子,嘴上也说要搞“素质教育”,其实仍以“应试教育”为根本的人们,似乎更应好好斟酌一番育才与育人之间的差别。
《 人民日报 》( 2015年03月23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