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翻译家傅雷先生生前一定不会想到,他在人世间流布最为广泛的不是他的译著《傅译传记五种》,不是他翻译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他的关于巴尔扎克小说的一系列译著,而是他写给自己两个儿子的书信,即《傅雷家书》。
20世纪80年代之初,我跟着父亲到当时正处在公社要更名为乡镇的洪庄杨读书。毕竟是公社所在地,除了最为基层的党政机关,还有卫生院、兽医站、工商所、税务所、信用社、供销社、副食品公司、粮站、水利所、农机站等,在我看来算是农村现代化雏形的重大设置,当然还有一家新华书店的小小门市部。就是在这家毗邻副食品公司的小小门面里,虽然没有多少书,且大多还都是关于农业科技养殖之类的小册子。在这些图书中间,还混杂着一本三联书店出版的定价差五分就是一块钱的《傅雷家书》。
在店铺里反复翻阅着这本书,爱不释手,对傅雷在书中向他儿子提到的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世说新语》《古诗源》《唐五代宋词选》《元明散曲选》,还有他提到的大画家黄宾虹、唐云以及夏衍等名人真是不胜神往,羡慕极了。但因为被营业员白眼了多次,只能是怏怏放下,百般难舍。因为这本书,我往返于书店和学校至少有六次,才痛下决心,把它买到手。真是书非借不能读,书一旦拥有,对它的兴致似乎就有点轻慢了。哥哥说,书里那么多关于莫扎特、舒伯特、贝多芬等音乐家的东西,过于深奥了,你看得懂?我听后虽然有点不服气,但也不好辩解什么,就有点反悔,又拿去找书店的营业员商量,能否退掉或者再换一本书。那位一脸雀斑身材高挑的女营业员把嘴一撇:想得美,怎么可能给你退换?只能又垂头丧气地拿回来了,父亲说,这是好书,慢慢看吧。
当时的语文课本上有老舍的《济南的冬天》,还有节选自老舍长篇小说《骆驼祥子》的课文,因为记得傅雷在《傅雷家书》中,对老舍的作品有过很犀利直率的评价,就找了出来,抄在课本的边上。傅雷对他儿子是这样说的:“不过内容及文笔,我对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从前觉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认为太雕琢,过分刻画,变得纤巧,反而贫弱了。”傅雷进而发挥道:“一切艺术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无缝,才经得起时间考验而能传世久远,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写长江中赤壁的夜景,历历在目,而且也写尽了一切兼有幽远、崇高与寒意的夜景,同时两句话说得多么平易,真叫做‘天籁’!”傅雷还觉得意犹未尽,也许发觉自己对老舍先生过于严苛了,他又说:“老舍的《柳家大院》还是有血有肉,活得很。”就是我抄写的《傅雷家书》中的这段话,被我的语文老师杨太淼先生看到了,他问我,这是谁说的。我坦言相告后,他就让我站起来,读给班上的同学们听。后来,他又说,你下次在作文课上,就说说《傅雷家书》吧。我慨然应命,还就不敢懈怠地认真查看全书,就自己的理解把《傅雷家书》这本深深浸透着父子情怀的历时12年的家书,这本父子畅谈艺术、音乐、文学、人生的家书,这本令当时的我似懂非懂的家书,说给同学们听。多年后,同班的女同学玲已经是北京某著名大学的博导了,她还记得我当时评说《傅雷家书》时的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明年,就是傅雷夫妇自杀整整50年了吧。如今,《傅雷家书》已经涌现出众多版本,页码似乎也厚实了许多,但我还是最为中意当年由楼适夷作序、庞薰琹设计的那个朴素简洁的三联版的《傅雷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