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花街宋家三姐妹在新家包馄饨。 本报记者 屠知力摄
改造前的梦花街馄饨铺。 资料图片
老城隍庙,是上海的历史起点,从明永乐年间起,就供着这座城的“守护神”。对煌煌大上海而言,紧邻老城隍庙的那条小街,小街上住着老少三代的那间宋家老屋,以及他们下了22年的那碗馄饨,实在有如芥豆之微。
然而,从里面扯出的线头,却有老上海的柔韧千丝,也有新上海的曲折万缕。
宋家下岗三姐妹
卖了22年的馄饨生意“勿卖啦”
凌晨,薄雾,弯弯的梦花街。
三阿姨宋惠玲锁门,摸黑回娘家。
娘家也在这条街上,19号。打出生起,宋惠玲的人生就在梦花街上一页页翻篇儿: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下岗、开馄饨店……凌晨2点半走这条街,也走了22年。
门口碰上了匆匆走来的二阿姨宋惠莲,两人蹩进父母家8.6平方米的一楼,默契地忙活:烧水、揩台面、拌馅儿……大阿姨宋惠芳家最远,索性住在娘家逼仄的三层阁楼,27岁的外甥龙龙也同住一室。这个袖珍的家,说是三层,加在一起也只有24平方米。凌晨4点,惠芳也起床了。这是馄饨铺最忙碌的辰光。大阿姨馄饨包得好,二阿姨人头记得牢,三阿姨馅儿和得香,三姐妹十指翻飞,80岁的老父亲宋根兴则搭手煮馄饨,老人的牙快掉没了,腰杆却依旧笔直。
不到5点,老顾客就登门了。小街上溜边儿坐了一排,吸溜吸溜吃得舒爽,吃完了还顺手捎上几包生馄饨带给家人。
梦花街馄饨,被网友评为“上海滩十碗最好吃的馄饨”之一。来吃的都是熟客。有老先生老太太端着盆子清早来排队,跟三姐妹“嘎讪胡”(聊天),说闺女怀孕了,就想这一口,“笃定是因为当年拿你家馄饨当下奶汤,遗传了”。附近上班的吴老师也吃了20年,边吃边开玩笑,“你们这是‘鸦片’馄饨,一天不吃都不行。”一位胖大叔端着锅故意气人,“倷馄饨有啥啊,勿稀奇咯,不过是我看你们三姐妹看了20年看惯了,勿看勿惬意!”
说归说,他们都伸长头颈盯着锅里:薄皮大馅的大馄饨、纤薄清透的小馄饨,在沸水中翻飞舞蹈,被分别捞进一碗宽汤,薄韧的面皮裹紧肉馅的鲜美,衬着嫩黄的蛋皮丝,碧绿生青的葱花,再添上一勺喷香的猪油,光是看着就馋涎欲滴了。
葱花和猪油的香味儿,在梦花街上氤氲开来。
有驴友称,梦花街有“最为地道市井的老上海生活”。这里不光流淌着上百年的光阴,还完整地沉淀着上世纪80年代呢!街面上一水儿的两三层老屋,错落依偎着绵延开去,灰扑扑的外墙,裸挂着纵横杂乱的电线。小理发店、小洗染店、小水果摊挤作一团,灶台水池搭在屋外,阿姨爷叔睡眼惺忪,穿着肥大的睡衣挪出来倒马桶。他们抬头望望被竹竿切割得横七竖八的天空——狭窄的小巷,这头搭根晾衣竿就落在了那一头,太阳一出,花花绿绿的“万国旗”迎风招展,一不留神,裤脚管滴下的水就溅在路人脸上,招来一句笑骂……
宋家馄饨铺一直只做早市,每天9点收工打烊,“不能影响街坊邻居。”邻居们原也不讨厌宋家开店,虽拥挤占道,有顾客吵闹。“她们不容易,免不了的。相互体谅吧,人家也有方便我们的地方,比如吃馄饨不排队哈!”有邻居说。
22年前,三姐妹还如花似玉,却在同一年里相继下岗。
上世纪90年代,上海痛下决心,壮士断腕,实施产业结构大调整,很多效益不佳的企业“关、停、并、转、改”,宋家三姐妹和上海百万下岗工人一样,从“单位人”一夜之间变为“社会人”。
没学历没技术,如何把日子过下去呢?为了帮女儿们渡过难关,父母将客堂间破墙开店卖馄饨,三姐妹告别了在灯具厂、仪表厂、塑料厂当先进工作者的日子,开始和馅熬汤煮馄饨。从最早每天两三块钱的流水,到如今红遍老城厢,宋惠玲说,“挣的是份辛苦钱,说不上生意,就是份生计吧!”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花难再开,梦无觅处。
三姐妹的馄饨铺已关张。每天早晨,宋家人都要袖着手,反复对探头探脑张望要买馄饨的顾客重复一句话:“勿卖啦!阿拉关特了!”
电视台节目组
“装修得介灵”,做了善事还是窘事?
周玟静有时会想,自己给梦花街19号带来的,究竟是好事是坏事?
说起来,原是一份雀屏中选的幸运。
作为上海广播电视台电视新闻中心制作的品牌节目《梦想改造家》编导之一,2015年的整个夏季,周玟静都奋战在梦花街19号。她赢得了宋家人信任,也亲历了来自台湾的大牌设计师让这间老屋焕发新生的奇迹。
这档节目每期聚焦一户从全国选出的深陷住房难题的家庭。房屋委托人量力给出一定限度的预算资金,节目组邀请的设计师团队根据委托人的特殊需求对有限空间重新装修,改造前后的对比,常常是乌鸦变凤凰,令人目瞪口呆。
这天晚上,大阿姨宋惠芳在娘家看到这档电视节目,灵机一动,拨通报名热线,没想到居然入选。
“我们本来就计划做一个‘前店后家’的改造案例,刚好宋家来报名,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梦想改造家》制片人段红回忆。
梦花街19号原是一整间楼,50多年前分家时,房子被不规则分割成前后两部分。后半部分由宋根兴继承。家里不能如厕,也不能洗澡。“要不是父母帮我们,馄饨铺做不起来的。我们当然想帮父母改善下,让他们享享福啊!”
改造相当成功,近乎经典,魔术般变出一个简洁明亮甚至宽敞时尚的新家,添了卫浴,再不用倒马桶了。晚上睡人的床铺,白天变戏法般成了客人吃馄饨的餐桌椅,三楼除了住人,还有空间包馄饨,专门做了“馄饨滑梯”直传一楼,馄饨铺经营全部搬到室内。设计师的想法是,“尽量不占道,少扰邻嘛!”三姐妹第一眼看到父母的新家,又哭又笑,“馄饨都不舍得做了,哪能装修得介灵啦!”
老屋的脱胎换骨,带来梦一般的好日子。宋家人把新家擦拭得一尘不染,甚至舍不得在室内煎鱼炸饼。可是,装修后空调外机摆放的位置未被邻居认可。无证无照的馄饨铺,在举报出现后,停业已成定局。
这档被誉为“上海良心”的节目,原本是给普通老百姓改造房屋,帮助他们实现梦想,却遭遇了尴尬。段红有点懊恼。
“说实话,我蛮郁闷的。这家人找到节目组,是想改善生活环境。但节目播出后,反而影响了人家生计。”段红自嘲,“我还是学法律的,当初居然没有想到,这馄饨铺22年来从没拿到过一张行政许可。”
节目组积极帮宋家想办法,推荐其他区域的商业门面,建议他们把“梦花街馄饨”开到大学附近去。但三姐妹很踌躇。本来图的就是薄利多销,挣个手工费而已。换个地点开店?市口好的地方租金也贵,承担不起啊!可就此休息不开店了?真可惜了好不容易创下的口碑。虽说如今日子好些了,但馄饨铺还是三家人的重要收入来源。大阿姨宋惠芳尤其不舍,自家28岁的儿子超超还没工作,要是能继承馄饨铺,也能了却自己一块心病……
城市管理者
“就算没有这档节目,馄饨铺也得关门”
“很无奈。”
陆勤风聊着聊着,憋出一句感叹。
“说无奈,倒也不光是对这户人家。我工作18年了,经常面对居民的不同诉求,有些甚至是相互尖锐冲突的。像无证餐饮就是其中之一,成本低、门槛低,每天有现金流,卖不掉还能自己吃,但‘黑暗料理’越来越多,一部分人认为是便民是解决就业,另一部分人却认为是扰民是违法。严格执法,就可能断人财路招人埋怨,这确实是一对矛盾。”
陆勤风是上海市黄浦区老西门市场监督管理所的监管人员,负责的区域包括梦花街。梦花街19号一直都没办营业执照和许可证,涉嫌违法“居改非”。2015年秋,馄饨铺被禁止营业。
“从刚装修到即将恢复营业,一个月里来了6起投诉。作为管理部门,不能行政不作为吧?”小陆问。
“装修时影响居民的相邻权,邻居在法院起诉了。”上海市黄浦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市场主体监督管理科科长刘峥说。
宋家三姐妹叫屈:“梦花街开店的总共有20多家,只有6家有证。我们也想办啊,可是办不出来。”
“开馄饨铺,房子必须是商业用途,就是‘居改非’。在我国现行法律法规约束下,馄饨铺原址上重新办证几乎没可能,环保、消防都不达标,批不出来。”小陆也担心三姐妹的生计,他打听到附近庄家街菜场有一家租户不想做了,赶紧把这个信息透露给她们,希望帮她们找合法合规的场所经营生冷馄饨。
一位食药监局的工作人员闻听摇了摇头:“难办的,餐饮许可证发放的管理办法里没有生馄饨项目。这里还牵涉食品预处理问题,原料肉的粉碎加料不能在开放式环境下进行,包好了放在什么地方也不好办,周围都是农产品,存在交叉污染隐患。这一块目前无章可循。”
出乎意料,宋家姐妹对城管人员并无抱怨,甚至还有几分感激。“22年了,他们一直对我们挺客气。从前,会有穿制服的上门,通知明天有大检查,‘你们关几天再说吧’。”
当年,面对大批下岗职工,上海推进了十来年的“再就业工程”。“早先,梦花街上改过一批‘居改非’。”老西门街道物业公司员工张伟铭回忆,“考虑到当时的大环境,对弱势群体要柔性执法。上世纪90年代前后,如果你是无业人员、下岗职工等,符合面积控制和人口控制的要求,是允许申请‘居改非’破墙开店的。当时开烟杂店的较多,开饮食店,需要邻居盖章同意,也就办出证了。现在这扇门早就关掉了。”
“19号以前的经营量不大,几百只馄饨,从食品安全控制来说,风险较低。后来每天要卖到1000多只了,各种风险隐患都增加了。”小陆说。
左手是群众利益,右手也是群众利益,执法天平只能向合法的一方倾斜——小陆眼下面对的,就是基层治理经常遇到的难题,这也是2014年上海市委一号调研课题“创新社会治理、加强基层建设”的题眼所在。
发生过静安居民区夺命大火、外滩跨年踩踏事故,上海痛定思痛,城市治理的风险意识之强前所未有。作为拥有超过2400万常住人口的特大型城市,管理者每天都如履薄冰,要用法律和制度的长效机制,用基层社会治理的创新,堵住每一个风险漏洞。就在外滩踩踏事件之后,上海市主要领导沉痛自省:“党和人民把这么重要的一座城市交给我们管理,我们应当竭尽全力,用我们的心和所有的精力,去保护这座城市每一位市民的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去维护整座城市的安全。”
着眼于“每一位市民”和“整座城市”,上海眼下正全力开展以反“三违”为焦点的环境整治行动。
梦花街,就是黄浦区34个乱点、老西门街道9个乱点治理中的一个。按照3年行动计划,2014年到2017年要完成区域整治巩固工作。先难后易,环境老大难的梦花街,列入了2015年的整治工作。从2015年9月整治至今,梦花街的环境整体状况,目前是历年最佳。
“城市管理的跷跷板怎么平衡?在这个案例中,城市管理和民生看上去有冲突,实际并不矛盾。因为整个城市管理是为老百姓提供安全的居住环境。”赵先进刚从黄浦区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副局长调任豫园街道办事处主任,在他看来,“对于人群密集的老城厢来讲,安全是底线、是红线,一步都不能跨越!”
“就算没有这档节目,19号的馄饨铺也得关门——万一失火,消防车开不进来,一烧就是一条街,谁担得起?”
学者
梦花街,能否成为下一个“田子坊”
段红曾经拿这个案例去请教自己的老师、华东政法大学教授傅鼎生,但并没有得到支持:“‘居改非’应该禁止!我不和你讲个案,而要看个案由此及彼带来的连锁反应。这个可以突破,其他能否突破?有没有标准?什么样的房屋可以‘居改非’?这都要论证。”
“法律赋予人们权利的时候,一定有边界,你的权利不能影响别人的权利。”傅鼎生对学生毫不徇私,“我们有100个理由支持业主‘居改非’,如降低经营门槛、提高就业率等,但也有100个理由说你不能开!”
傅鼎生说,居住小区的房屋,是按居住要求来设计建造的,业主要开店,势必涉及土地使用权性质发生变化的规划问题。“每个城市都有规划,哪些是生产哪些是生活,这事关社会秩序和城市发展。”
“这里也涉及邻里问题。你搞商业用途,一开门顾客纷至沓来,安全保障、排放污染,都是原设计无法解决的。你可以开馄饨铺,人家可以开烧烤店,你可以一楼开店,人家可以在20楼设办公场所,这就有电梯相应承受能力改变的问题,房屋安全保障的问题,这些问题解决之前,法律不能允许‘居改非’!”
但复旦大学社会学教授于海则持异议:政府是服务城市的,要着眼于解决问题。“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梦花街馄饨铺?因为它有‘妈妈的味道’,老上海的味道!”他说,“居改非”是上海的商业传统,旧时二楼住家一楼商铺很普遍,特别是老城厢的商居混合,蕴含着上海城市繁荣的基因。他举出同为黄浦区的田子坊案例,来证其可行。
与将原生态的生活连根剜除的新天地改造案例不同,田子坊保留了一部分石库门的居住特性。2009年,当时的卢湾区政府出台《田子坊地区住房临时改变为综合用房受理流程》,承认了居民最初自发的“居改非”合法性。现在,田子坊有吃有喝有玩儿有艺术品售卖,成了游客云集的旅游景点。“弄堂里不加修饰地呈现着日常生活杂乱、粗粝的面貌”,文化学者杨东平盛赞田子坊,“露天酒吧、店铺的上方,二楼的窗口挂着短裤、咸肉,拖把滴着水,与商业和艺术并存,构成了一幅原生态上海民居的后现代图景。”
老城厢的梦花街,会成为下一个“田子坊”吗?
和于海不谋而合,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杨雄认为,无证经营确实应该取缔。但也应该意识到,情法之间的两难能否平衡,更能反映相关部门的管理水平。他提醒,梦花街19号有其独特之处,姐妹三人当年都下岗,馄饨铺维持了一家生计,“现在政府倡导大众创业,这家人自力更生解决就业困难,应该鼓励。”他认为,相关管理部门应该“向前跨一步”,别简单“一刀切”。
一个冬日的清晨,宋家三姐妹又聚到娘家。
22年的早起习惯,难改。三阿姨惠玲拿块抹布,把楼梯擦了一遍又一遍。老父亲干脆到梦花街上走走透气。大阿姨惠芳茫然地坐在本该是客人坐的餐椅上。不时有老顾客直接推门进来问,馄饨怎么没有了?
“现在6块钱一碗的小馄饨不好找了,又是熟悉的老味道,吃不着太可惜了。”一对从山东日照慕名而来的中年夫妻,软磨硬泡,“俺这么大老远来的,拜托就给下一碗呗!”惠芳坚决地摇摇头,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