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提笼遛鸟、无所事事的“老炮儿”,为了儿子被卷入与纨绔富二代的一场纠纷。对这个地头蛇遭遇过江龙的故事,有人赞“用生命守住江湖道义”,有人批“流氓老了也是老流氓”,有人辨“过去和现在哪样更好”……
由冯小刚主演的电影《老炮儿》正于各大影院上映,引发持续热议。京味十足的对白中,“礼儿”和“规矩”被反复念及。这略显抽象又含义无穷的名词,犹如密集的鼓点,在重要情节里不断敲响,也让不少人陷入对往昔的回忆。
打招呼
顶好是屋内的应声传出,串门的人已迈进了门
在56岁朱玉福的记忆中,那些“老礼儿”多与吃有关。彼时逢年过节上桌吃饭要分长幼尊卑,小字辈的他只能在一旁的小桌就座。如果人多客厅坐不下,甚至要“转战”到旁边的小屋。非得听到主桌上碗筷叮当,才被准许下筷子。“吃的倒是没什么差别,除了礼数,老辈儿对我们还是很疼爱的。”
几十年前的北京没有高楼大厦,只有灰瓦青砖和宽敞院落。朱玉福家后院房前有两棵香椿树,长出嫩芽时,老街坊都会摘一碗过来,他就能吃上两顿香椿炒鸡蛋。而还碗的时候,碗里绝不能空着——这也是规矩——朱玉福的母亲会装上自家炒的菜,再让他送回去。十岁那年,朱玉福偷吃碗中的菜,回家还被父亲“赏”了顿“笤帚疙瘩炒肉”。
除了“饭桌上的规矩”,令47岁的丁键印象最深的是“打招呼”。不管到谁家去,一进门从长辈开始要挨个叫一遍。小时候他常去邻居胡爷爷家,每回“胡爷爷、胡奶奶、伯伯、姑姑”喊上一圈儿。“一个小孩脆生生叫人,大家都乐都高兴,自己就更有信心了。觉得大伙儿都给笑脸,就是喜欢自己。”
叫人的音量也有讲究,声音不能太大扰了其他的邻居,太小屋内的人也听不见。顶好是屋内的应声传出,串门的人已迈进了门。朱玉福感慨,要的就是这个默契劲儿。“哪像现在,对门儿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问路
不管开车骑车,一定得从车上下来,不要居高临下地跟对方讲话
电影中,一对骑车的情侣向六爷问路,由于不懂礼数被无视,丁键表示极为理解。在他看来问路往往是向陌生人,更得根据对方年纪有个尊称。此外,问路时仍旧骑跨在车座上也是不合适的。“不管开车、骑车,一定得从车上下来。不要只图自己舒服,居高临下地跟对方讲话。”
不只是问路,丁键回忆,过去大伙儿骑车上下班,到了工厂大门都得下来推车通过,厂长、书记也不例外。还会和看门大爷打个招呼,以示尊重。他分析,或许看上去略显繁琐,但老人家确实很在意这些礼数细节。“还说问路,如果你前面做得好,会特热情给你指路,绝不让你走冤枉路。有次一位大爷给我指错了,在后面使劲追我。他从内心里觉得‘你看得起我,我要对你这件事负责’。”
尊老
长辈跟小辈说话时,小辈得乖乖听着,不许嘟囔,更不许还嘴
当然,从前的规矩也并不都是精华。50岁的王云凤回忆,年轻那会儿她一直认为自家规矩已经够多了,直到遇见了后来的丈夫。“我丈夫家也是老北京,而且是满族在旗的,在旗的比不在旗的礼数更多。”
定亲时,男方按照习俗给女方送了“标准礼物”。母亲曾告诉过王云凤,通常要有点心八大件、白酒、茶叶。“当天我丈夫家拿来的还真就是这些,一样不少。”两家人见了面,商量得也不错,但到结婚当天还是出了点差池——介绍人得把新娘子挨个引见给新郎的亲属,顺序还有讲究。按夫家习惯,第一个见的一定得是大姑子。由于自家不是旗人,规矩没这么细,介绍人也不太懂,引见时王云凤先见了小叔子。这在旁人看来没多大点事的差错,后来却闹了很大的不愉快。“给大姑子敬酒时,她居然哭了,说我没按规矩来,弄得很尴尬。”
虽然某些方面显得过时,但王云凤认为老规矩依然有其重要意义。例如长辈跟小辈说话的时候,小辈得乖乖听着,不许嘟囔,更不许还嘴;长辈叫小辈的时候,小辈必须答应,还必须让长辈听见……“其实有时候老人说的话并不一定对,但无论如何小辈也必须表示出尊重,孩子们应该养成尊老的习惯。”
丁键眼中,几十年过去,很多事情已有了变化。“比如给老人让座,在我们小时候没有任何争议,必须让,很应该也很自然。但后来好像变得需要争议一下,得有个说辞,得去提醒、理解,主动性确实不如原来了。”
丁键当然明白社会情态的发展演变,也无意去评判高下优劣。他只称自己更为看重家庭教育,希望对孩子进行言传身教。“我家住在草房,始发站大家都希望有个座,我家孩子也跟着去抢。我能理解,毕竟她站着会累,但我又不想让她抢。”思来想去,他送孩子时携带一个马扎,摆在没有人站着的位置给孩子坐。“然后我再教育她,不要抢座,这种争不但没有风度,而且危险。”
茬架、呲妞儿的规矩,懂不懂有什么用?
“我觉得老北京的爱谁谁,是建立在自己身正问心无愧的基础上的。老北京讲的应该是老老实实做人,清清白白做事,不是流氓地痞无赖混混。”也许是自身职业与电影中的角色有所呼应,年轻的北京“土著”岳鹏并不认同电影“六爷”口中的老礼儿。“反正我父母肯定不让我接触老炮儿这种人。”
岳鹏的记忆里,父母对自己的教育,许多都与行为规范有关,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是基本,不能罗锅“溜膀子”,更不能一落座就抖腿、饭桌上吧唧嘴。他将六爷的形象视作“不学无术、无知者无畏”的非典型老北京,“茬架、呲妞儿的规矩,懂不懂有什么用?”
而对90后北京小伙儿张旭而言,忆起老规矩,更像是对旧时光的一种怀念。二十年前,他在陶然亭公园北门附近的胡同里长大,同住大杂院儿的街坊邻居就像一家人。做饭的时候,到谁家拿棵葱、拿头蒜都是常有的事,逢年过节,大家就把吃的堆在一起,边吃边聊。
自打记事儿起,张旭就没少从长辈那里学规矩,“跟长辈碰杯时杯口要低着点儿,这个我爸之前也教过我。除了酒桌上,平时说话也得对长辈尊敬,哪怕是陌生人,也得客客气气地跟人叫声师傅,再说您怎么怎么着。”
两年前,张旭的父亲突然患病离世,而这部电影重新唤起许多关于父亲的回忆。“我爸如果还在,刚好也是六十岁,跟六爷是一代人,经历上有很多相似之处,气质上也很接近。或许是因为插过队,甚至见过生死,他们那代人对荣辱和起伏看得比较开,有钱有势的不觉得跟大家割裂开来,没钱没势的也不觉得低人一等。”但张旭总是为父亲感到不甘,“他们那代人,因为历史原因错过了最值得努力绽放的十年,他们本应该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看到影片中六爷跟儿子喝酒谈心的片段,张旭没忍住流下了眼泪。从上大学起,他就没再住家里,喝酒就成了爷儿俩聊天的契机。“我爸临走前,身体一直好好的,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还说留下来一起吃饭,我说今儿开车,喝不了酒,下回不开车我找您喝,结果这酒没喝成,成了一辈子的遗憾。”观影后的深夜,张旭满怀深情地在朋友圈感慨“……我想二十年前住过的胡同儿,我也想我爸了,我欠他一顿酒,戏里的爷儿俩替我喝了……”
最近,张旭正筹拍一部反映北京年轻人在当下北京城里生活的电影,“跟父辈不同,我们这代人正在逐渐分化。拿我身边的好哥们儿来说,住南城的朋友或许更多保留了老北京的口头禅和生活习惯,住东直门的朋友可能更喜欢西方文化,喜欢外来的新鲜事物。而像五道口这样鱼龙混杂、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的地方,还有一些人迷失了方向,忘了初衷。”张旭希望,通过电影让更多年轻人重新找回老北京的精髓,把一些好的规矩和老礼儿传承下去。
主笔:魏婧 吴楠 宗媛媛 莫凡 插图:宋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