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个甲子,是什么感觉?
跟以前一样。我爸60岁生日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老家的习俗,论虚岁,亲朋好友都要请到,一起庆祝六十大寿。按我妈的设想,我得请好假、买好票、准备好礼物,还得提前一天回家,去饭店定菜单。
启程前两天,我妈打电话说,算了,家里人吃个饭意思一下吧。
是我爸否了既定方案。
我爸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后,家境清贫,缺衣少穿不说,从小就跟着街坊里的大孩子挑水捡煤,苦活累活样样干得来。再大点,当兵转业,调动工作,孩子出生,母亲病重,几乎没有一刻喘息。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摸黑骑车上路,从城北赶到城南的工厂,干一整天还要再申请加班,好多挣些加班费。
一个冬天的傍晚,他加完班去厂办幼儿园接我,隔老远就看见偌大的操场上只剩我一个,一手抱着皮球一手抓着铁栏杆,眼巴巴地望着通往厂区的大路。第二天,我爸就跟我说,幼儿园翻修,不能去了。无论我什么时候问,我爸的回答只有一个,还在修。这个工程,一直持续到我上小学,他才让它完工。
他有很多坚持,一以贯之的。比如,上学不送放学不接。如果下雨,他不会送雨具,我要是不能想办法借伞借雨衣就淋着回家。比如,作业不帮忙。我美术课要交上去参加评比的画和手工,哪怕又哭又闹又绝食,他也绝不出手相救。
再比如,买雪糕。
那时候,工厂的效益不好,我爸摸索着做生意。刚起步时,他在城西大街上租了一间门面房。夏天的时候,我总是自告奋勇去给我爸送午饭。柜台就是饭桌,来人的时候,他把饭盒推到一边,方便给人家找东西。一顿饭按多少次暂停键不得而知,但总要把热的吃成凉的,滋味全无。
等我爸吃饭的这会儿,我就坐椅子上透过橱窗往外看。中午头,白花花的太阳烤着,大街上没多少人,对面有一个眼镜店,还有一个杂货店,店门口摆着冰柜,卖雪糕汽水。他一扣上饭盒盖子,就招呼我“走”,父女俩心照不宣地到街对面买一个五毛钱的小雪人。
我一手拎着空饭盒,一手举着雪糕,边吃边走,回家去。
每天如此。他不知道今天来多少客人,也不知道谁来要债、谁来还钱,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等女儿来,给她买个雪糕。
这或许是家中最艰辛的时候。但我从未听我爸抱怨过。他少言寡语,从不在家里谈店里的事,好像在那儿守一整天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后来,听我妈念叨才知道,今天人家要货,爸爸第二天才找人借钱、进货。如此窘境全靠他一人周旋,其中艰苦难以想象。
我爸不爱诉苦,也不喜张扬。如今,生意虽然不错,他也依然踌躇满志,但时光早在奔忙中悄然逝去。在他还没准备好老的时候,周围的人已经先行一步,张罗着要昭告天下:他60岁了。
“生日要过就得年年过,你还能每年都为这个请假?”他坚持不庆生。
这本该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像样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