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读书人和知识分子,但正因如此,我们首先要去做一个社会中平凡的劳动者。在这个起点上,我们尝试去赞美这个残缺不全的世界,坦然去享有与我们的高贵心灵相匹配的那份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2015年8月,辗转办理完各种入职手续,我进入北京市一所市属高校工作,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在此之前的两年里,我在北京某博士后流动站从事科研工作,这也是极难争取来的机会。虽名为博士后,但其实依旧是个穷学生,勉强分到一间宿舍,书籍堆积如山。
顺利入职后,我还没有从博士后出站报告的疲劳写作状态中缓过神来,就马不停蹄地走上了大学的讲台。各种教学和科研上的任务立刻就像潮水般涌来。在那个即将到来的新学期里,我一周要上三门课,课余时间几乎全部都要花在备课、查阅资料和制作课件上。我几乎无法像学生时代那样自由享受读书和写作的无忧乐趣了,想到这些,心里多少有些惋惜。我必须在现实的尘埃里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
刚刚接触教学工作,我总是小心翼翼、一板一眼地处理课堂上学生们的提问和质疑,希望把每一次课都讲得充分、透彻而且精彩。不过我很快发现,讲课和写论文真是两码事,也许自己肚子里已经准备了足够的内容,但要想把它们在课上有效地表达出来,绝非易事。于是,除了要求学生熟读教材和相关参考书之外,我还针对课程专门编了两本内部交流资料,供有兴趣的学生进一步深入阅读。我想,既然顺畅老练地讲话是一时克服不了的困难,那么我或许可以用更好的文字读物来弥补这个缺陷。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当我把各门课的期末成绩登完之后,却并没有假期要来临时的轻松感。元旦之后,我与学校的新聘期开始了,在我所属的那个聘用档次上,要求在一个聘期内完成一定的科研任务。我这样刚刚争取到教职的青年教师就是要不遗余力地在学校规定的权威核心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而要做到这些谈何容易?首先要凭借各种神通与这类刊物的编辑建立联系,其次还要让自己的论文符合这类刊物的胃口,也就是要努力入编辑的法眼。核心期刊的编辑成为学术规则的制定者和裁判员,这是目前高等教育中的一个痼疾。
当然,与写论文和发论文相比,更加不轻松的活儿,是申报各类研究项目和课题。在假期里,青年教师几乎要花大量的时间来做这件事。前期有领会、求教、钻研、论证、填表和各种修改程序,中期有在详细规定下经费的使用和管理,并伴随着科研成果的检查,年终要面对手续繁冗的报销和最后的结项,这一丛杂乱的工作,占用了一个教师大部分的有效时间。只有手中有课题,一个青年教师才有继续评职称的可能,在高校生态圈里才可能站稳脚跟,才能为自己赢得一些尊严。
除此之外,现实生存的压力一点儿也不小。尤其在北京,我所在的学校已经不再给青年教师解决住房问题,因此只能跟所有的“北漂”一样租房子住,在房租多少、距离远近、居住条件好坏上仔细掂量。我住在北京的西南四环,房子的月租金刚好占去工资的一半,剩下的部分用于吃穿、买书和日常开销等方面,所剩无几。但是,我的家人呢?我几乎用所有的时间和心力在对付工作,我究竟给予了他们什么?
近年,国内出版过一本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传记,名为《天才之为责任》,我读后深受震动,也想明白了一些问题。什么是天才?许多走上大学讲台的青年教师,一路都被“天才”这个称号簇拥着,居然让我们信以为真,并幻想着那些我们理所应当该得到的东西,比如荣誉、金钱、生活品质、社会认同感,乃至思想影响力。没错,这些都是我们真心希望得到的,有些也是确实该拥有的。但是,它们并非毫无条件地就会降临到任何一个自认为是天才的人身上。
天才,是需要一个人拿出生存的坚持和勇气、去历经磨难、吃尽苦头、披荆斩棘地克服一切困难之后,才能抵达的境界,这是一个天才天然需要承担的责任。只有那时,我们才能重新认识我们自己,才能去除头脑中的一些不良幻想,努力与这个世界平心静气地交谈。我们需要时刻告诉自己: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读书人和知识分子,但正因如此,我们首先要去做一个社会中平凡的劳动者。在这个起点上,我们尝试去赞美这个残缺不全的世界,坦然去享有与我们的高贵心灵相匹配的那份随时间而来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