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电影最重要的想象力是面对现实
《出租车》唯一场景在一辆黄色的 出租车里,导演客串司机,在乘客的上下车之间完成对德黑兰的“街道现实主义”扫描。(资料照片)
本报记者 柳青
《聚焦》 拿下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奖,评论聚焦的是“正义感战胜了技术”,责任和道义成了凌驾在电影之上的话题。但 《聚焦》“规规矩矩的稳妥”,未尝不是一个有意思的电影现象。电影的背景是真实的人事,电影的手法是虚构的,编、导、演等各个环节的克制,“虚构”出类似新闻专题片的质感。《聚焦》 赢过 《荒野猎人》,可以理解成奥斯卡在技艺和道义之间选择后者,而从电影本体的角度来看,这更是一种电影观念的胜出和兴起,即,虚构和非虚构的相遇以及相互渗透,电影最重要的想象力是处理“真实”。
如果把眼光从奥斯卡和好莱坞有限的疆域里宕开,投向更宽广的电影空间,至少,回顾一下奥斯卡颁奖前不久落幕的柏林影展,就会不意外地发现,游动在虚构和纪实之间的电影语法,是欧洲影展试图提携和发扬的。这套“形式探索”的背后,是处在发达媒体时代的创作者对影像干预现实的思考,在虚构和非虚构的相互扮演和重构中,更流露出来自欧洲文化内部的深度自嘲和自省。
是纪录片,又不是常规形态的纪录
今年的柏林影展金熊奖得主是意大利导演吉安弗兰科·罗西,获奖的 《海上火焰》 是难民题材:卡扎菲政权垮台后,利比亚这道隔断了非洲和欧洲的天然屏障不复存在,西非、北非的大量一无所有的难民在突尼斯的港口挤上简陋的小船,经历横穿地中海的赌命之旅,侥幸活下来的人们会在西西里岛外围的兰佩杜萨岛登陆,之后从西西里岛搭乘黑船前往欧洲。这部电影的特殊在于,它是纪录片,但又不是常规形态的纪录。导演用精心设计的剪辑手法,结合了纪实片段和摆拍的日常情境,在纪录的前提下,穿插着对“日常”的搬演,交叉剪辑模糊了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情境扮演和真实再现之间互成表里,用这种手段重构的现实,在看似荒诞的表达形式背后,流露出某种严肃的悲情。
这不是罗西第一次抛出这套电影语法和观念。2013年,他的另一部纪录片 《罗马环城高速》,用同样的手法扫描被罗马环城高速串联起的郊区生态群像。这部电影获当年威尼斯影展的金狮奖,当时颇有评论质疑摆拍和情境再现这类虚构的手法进入纪录电影,更有非议 《罗马环城高速》 不够分量,沉寂许久的意大利电影界对奖项格外饥渴,以至于威尼斯影展评委会明目张胆地偏袒。两年后,当罗西在柏林接过金熊奖,当年那套“意大利偏袒自己人”的议论再也不能成立,毕竟,一个导演不可能凭借运气、侥幸和评委的偏袒,两次获得最高级别影展的最重要奖项。一个更公允也更理性的观点是,即便存在巨大争议,但是半纪录半演绎、以虚构实现非虚构这种电影观念,在当下严肃电影的领域,是被格外重视的。
影像何以能决定现实,又塑造了人们的认知
这种观念和创作手法并不是罗西的独创,事实上回顾这些年的影展,就能找到明晰脉络。就在一年前的柏林影展,金熊奖被颁给伊朗导演帕纳西的 《出租车》。帕纳西在伊朗处于被监控的状态,不被允许拍摄电影,因为没有办法公开拍摄,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出租车》 唯一场景在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里,导演客串了司机,在乘客的上下车之间完成对德黑兰的“街道现实主义”扫描。帕纳西驾驶的出租车是一个半开放的空间,吸纳来自街道的光线、声音、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故事,我们其实没法确认,那些上车下车的乘客是意外,是不自觉的参与者,还是蓄谋已久的排练成果。看上去“偶然”的八组乘客,让当地社会的法律、文化和经济现状渗透进来。其中有一段,导演的侄女坐到车里,她告诉叔叔,她在婚礼上拍到流浪汉偷东西,可是伊朗法律规定电影里不许出现犯罪行为,于是姑娘用剪辑手段把这段视频修改成流浪汉归还财物的情节。这个段落成了特别明白的隐喻:影像纪录现实,也介入或扭曲了现实,影像可以干预社会生活,而影像本身也是被干预的。《出租车》 所秉持的现实主义,不止于对德黑兰的素描,而是人们怎样看待影像、使用影像,影像何以能决定现实,又塑造了人们的认知。
帕纳西用开放式的虚构拍摄德黑兰,罗西用摆拍式的纪录再现兰佩杜萨岛上的日常情景,他们的用意是相通的,散文笔法,即兴诗意的纪实,虚构和非虚构的相互渗透,殊途同归于和现实的周旋。帕纳西跳出了简单控诉伊朗国内社会环境的层面,有更深切的、超越于特定政治环境和体制之外的,对现实荒诞本质的观察和反思。
电影能在和现实的周旋中,思考改变的可能
罗西也是,《海上火焰》 所表达的远不止于一个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尽管在难民问题沸反盈天的当下,这是最容易被联想到的。事实上,《海上火焰》 的重点不是难民。它确实让我们看到触目惊心的画面:难民搭乘的渡船,严格意义上只是一艘艘装上了柴油发动机的筏子,人像死鱼死肉一样堆满船舱,这些船即便没有沉没在地中海,也有大量的老弱病残在黑暗的旅途中窒息于船舱。但电影的重心是兰佩杜萨岛上的居民对一波一波到来的难民的反应。电影意味深长地选择从一个当地男孩的视角出发,从少年对外部世界的打量,延伸到各种身份、各种阶层岛民的日常生态。摄影机的客观位置不复存在。《海上火焰》 里是一群普通人,通过波澜不惊的日常扮演,流露出的是一种弥漫在普通人中的冷漠,对日常的重构,唤出的是被默认、且被认为理所当然的,对他人苦难的漠视。
《海上火焰》 的力量也在于此:出生在非洲小岛厄立特里亚的罗西所针对的,是由此延伸的文化的自省,电影能在金钱、明星和娱乐之外,进入世界特定角落的进行时,在和现实的周旋中,存在且思考改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