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重视”教育？

　　“我怎么能一边拿着财政发的工资，一边帮私人老板挣钱呢？”郑清自调到山东济宁市微山县清华实验学校任教后，愧疚感愈来愈重。

　　郑清仅是清华实验学校139名在编教师中的一员，该校现有167名一线教师，在编教师占该校一线教师的比例达83%。让郑清等在编教师困惑的是，清华实验学校是一所民办公助校，为何83%的一线教师是在编教师，且其工资由财政发放？在国家要求推进城乡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背景下，微山县教体局为何将该县部分本就缺编的乡村公办学校优质教师抽调至县区民办校？

　　原学校故意刁难报考人员的，“查实后严肃处理”

　　听闻“老东家”微山县韩庄镇一中因接连有优秀教师被调到清华实验学校，“退居二线”的原教导主任不得不“重操旧业”。郑清叹着气说：“年富力强的都被调走了，他不上谁上啊！”

　　在郑清看来，与45岁以上老教师占绝大多数的韩庄镇一中相比，清华实验学校绝大部分一线教师都在40岁以下，且大部分都是原所在乡村公办校骨干教师。

　　“40岁以下是教师状态最好的时候，之后状态就会越来越差。”郑清说，目前微山县多所乡村公办校师资状况跟韩庄镇一中一样严峻。

　　为何乡村公办校与清华实验学校师资产生如此差距？郑清将此归因为微山县教体局在2013年、2014年将韩庄镇一中等乡村公办校优秀教师调往清华实验学校。

　　微山县教体局提供的《关于微山县清华实验学校选聘教师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关于微山县清华实验学校选聘教师的公告》（以下简称《公告》）等文件，勾勒出了微山县乡村公办校优秀教师流向清华实验学校的“路线图”。

　　《通知》称，清华实验学校是微山县2013年重点招商引资项目，2013年秋季开始招生。为确保学校的正常教学，面向该县中小学正式在编在职教师选聘教师，年龄原则上不超过40周岁，教学成绩较好的年龄可适当放宽。选聘计划为初中21人、小学47人。2013年8月21日至8月22日在微山县教体局人事股报名，随后进行笔试、面试，择优录取。单位故意刁难报考人员的，查实后严肃处理。

　　“能有机会调往条件更好的县城学校，还能保住编制，况且工资在继续由财政发放的基础上，清华实验学校每月再补发上千元业绩奖金，哪个教师不想赚更多钱啊，大家都抢着报名。”当时正在韩庄镇一中任教的郑清报名时发现，虽然《通知》要求，县直学校和县教体局直接管理的乡镇（街道）中学、乡镇（街道）教育办公室管理的学校（合并统算）推荐人数不得超过超编人数的80%，且被推荐人员任教学科是本单位多余的在岗学科教师，但很多缺编学校的教师顺利报名并被录取。

　　“由于对报名者年龄、学历有限制，报名人数较多，优中选优后，被录取者大部分是所在学校年富力强的教学骨干。”郑清举例说，仅在2013年，韩庄镇一中就有时任教导主任、团委书记等17名教学、管理骨干被调至清华实验学校，其他乡村中小学情况类似。

　　据郑清介绍，由于大部分被录取者是教学、管理骨干，且年龄处于30岁到40岁之间，原所在学校担心“挑大梁”的优秀教师被抽空，学校后续发展乏力，部分乡镇、学校就拒绝为被录取者变更工作关系，甚至威胁被选调至清华实验学校的教师“如不回来就停发工资”。微山县教体局就出面协调，要求不愿放人的乡镇、学校必须放人。

　　随着清华实验学校学生增多，教师需求量进一步增加，2014年8月发布的《公告》对报名者要求更严格，报考小学教师岗位的，第一学历专科及以上；报考初中教师岗位的，第一学历专科及以上，第二学历必须为本科及以上，专业必须对口。此次选聘计划为初中9人，小学65人。《公告》给部分乡镇教办、中学分配了总计226人的推荐名额，要求各单位按名额推荐。此次选调，仅韩庄镇一中一所学校就有新任团委书记等8名优秀教师被调至清华实验学校。

　　郑清介绍说，2014年，微山县还在该县2014年招聘教师中，以昭阳街道希望小学的名义为清华实验学校招聘了9名有编制的教师。

　　据郑清介绍，从发布微山县2014年招聘教师简章，到报名、考试，一直是以昭阳街道希望小学的名义，一直到分配时，被录取的教师才知道是以昭阳街道希望小学的名义为清华实验学校招聘教师。清华实验学校副校长吕立乾对此并未否认。

　　清华实验学校将从该县农村公办校选调教师作为该校“师资优势”对外宣传，在郑清提供的该校2014年秋季招生简章上，该校称“从微山县所有公办教师中层层选拔、精心挑选部分名师、骨干教师、学科带头人”。

　　乡村公办中小学教师老龄化严重，教学质量每况愈下

　　优秀教师被调离后，对微山部分乡村公办中小学会产生了什么影响？

　　“自微山县教体局在2013年、2014年调走学校17名优秀教师后，学校自此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微山县欢城镇一中教师李辉指着该校一栋空置的教学楼说，好教师被调离后，学生也随之大规模流失，学校教师超编因此更严重，微山县教体局以超编的理由，又从学校抽走更多优秀教师，学生流失将会更严重。

　　李辉介绍说，欢城镇一中近两年来，每年流失学生近百人。而在十年前，该校曾拥有33个班，邻近乡镇的学生都来此择校，“没关系都进不来，我们学校所有教师子女都在我们学校读初中”。

　　“现在我们学校只有9个班，300多名学生，所有教师子女都不在这儿上学了。”李辉认为，优秀教师被调离是学校没落的重要原因，因为优秀教师是学校核心竞争力，优质教师大规模被选调后，其他老百姓也跟本校教师一样，纷纷为子女选择其他学校。

　　韩庄镇一中教师展墨对此更是满腹怨言。

　　“2013年、2014年就从我们学校选走25名优秀年轻教师，调至清华实验学校，近三年来也没给学校补充过年轻教师，以至于教师老龄化严重，50岁以上的教师就有30个左右，全校教师平均年龄45岁。”展墨说，该校目前90%以上的一线教师在40岁以上，严重影响该校教学工作的正常开展。

　　韩庄镇孙庄小学六年级学生许宁已决定，今年毕业后，在清华实验学校而不是离家近的韩庄镇一中读初中，“老师说，韩庄镇一中大部分好老师已被调往清华实验学校，到好老师多的学校上学更出成绩”。

　　许宁父亲许莲对微山教体局将韩庄镇一中优秀教师调往清华实验学校很不满:“要不是这样，我还会让孩子在韩庄镇一中上初中，离家近，又不用交学杂费；而现在只能把孩子送到离家几十里的县城私立学校上学，每年还要交上万元的学杂费。”

　　微山傅村街道中心小学教师李凯也对微山县教体局这一做法颇为质疑，该校现有近千名学生，分为24个教学班，只有50多名教师，部分教师因年老、生病、生育等原因不能上课，原本学校就面临严重的师资短缺问题，结果去年微山县教体局从该校调离1名优秀教师到清华实验学校任教。

　　《山东省人民政府办公厅转发省编委办公室等三部门关于调整中小学教职工编制标准的意见的通知》规定：初中教职工与学生比为1∶13.5，小学教职工与学生比为1∶19。偏远山区、湖区、滩区、海岛等人口稀少且教学点较多地区的中小学，可适当增加教师编制。

　　不单是傅村街道中心小学，据留庄镇留庄中心小学教师张光介绍，该校近年来教师缺编，1000多名学生，只有约50名教师，而在去年，微山县教体局从该校选聘1名优秀教师到清华实验学校任教，致使该校缺编情况更严重。

　　更为严重的是杨楼小学和独山小学，据傅村街道教育办工作人员王炎介绍，在2013年、2014年，傅村街道杨楼小学也有7名在编教师被微山县教体局调至清华实验学校，该校目前师资短缺问题也比较严重。

　　据微山县两城乡独山小学教师杨锋介绍，微山县教体局近两年从该校调走5名在编教师到清华实验学校任教，由于学校师资短缺严重，只能从社会上招聘4名临时教师先顶上，该校现有近200名学生，只有7名左右在编教师。

　　“为什么清华实验学校缺教师，微山县教体局就从全县乡村公办中小学选聘优秀教师予以补充，却一直不给我校解决缺编问题呢？”欢城镇中心小学教师何宇说，该校现有约1700名学生，却只能编为30个超过规定班额的班，“我们还有6个教室是空的，但就是因为教师只有80多人，严重缺编，只能开30个班”。

　　韩庄镇情况类似，该镇教办工作人员张剑介绍说，该镇现有13所小学，约有3000名学生，但目前只有约187名小学教师，满编应为228名教师，但近年来该镇小学教师缺编的问题一直没解决。

　　让李辉等人难以理解的是，国家正大力倡导教育公平，而微山县教体局反倒选聘大量优秀乡村在编教师到县城民办校任教，拉大了城乡差距。

　　《投资办学合作书》称派驻在编教师若减少，政府须回购

　　“微山之所以大力支持清华实验学校，原因之一就是想在义务教育领域引进更多民间资本，这样政府就可以甩掉这个本应由政府背负的‘包袱’。”郑清说，但清华实验学校投资者“算盘”算得更精明，他们对该校学生高收费，使得当地来此上学的学生家长负担更重。

　　记者多次联系微山县教体局局长张宗昌，但截至发稿未收到回复。该局办公室一名工作人员将记者的问题记录后，进行了书面回复。在微山县政府看来，引进清华实验学校是为发展微山县教育事业，满足群众对优质教育资源日益强烈的需求的重要举措。

　　微山县教体局向记者提供了微山县政府（甲方）与清华实验学校董事长梁小宁（乙方）在2013年1月签署的《投资办学合作书》，其中称由乙方投资在微山县投资建设一所包括幼儿园、小学、初中在内的民办公助学校，按BOT（即建设-经营-转让）方式运作，乙方经营35年后无偿转交给甲方。清华实验学校所占土地采用划拨形式，为教育用地，乙方不得改变其用途，每亩征收土地赔偿款等约10万元。甲方在乙方运营清华实验学校期间，不得在该县南部新城批准建设类似学校。甲方承诺给清华实验学校提供部分公办教师师资，并承诺如因国家政策法规变化或甲方抽调，导致甲方提供给清华实验学校的公办教师数量减少，在乙方同意的情况下，甲方须根据评估机构对清华实验学校的评估价对该校进行回购。

　　对于记者所提出的在编教师占清华实验学校一线教师的比例超过80%是否合适这一问题，微山县教体局回应称该局没看到公办教师在民办学校比例的规定，如果有相关文件出台，他们将严格执行。

　　对于为何不但不补充部分乡村缺编校的师资，且从这类学校选调优秀教师的问题，微山县教体局称清华实验学校在2013年和2014年招聘教师时，均从超编学校的富余学科教师中选聘，坚持本人自愿、学校同意的原则。

　　当被问及为清华实验学校选聘教师时，为何限制报名者的年龄和学历？微山县教体局回应称：“根据学校发展，清华学校选聘教师需要40岁以下的中青年教师。”

　　对于在2014年为清华实验学校选聘教师时，为何要以昭阳街道希望小学的名义？微山县教体局回应称“为便于统一管理，县政府提供的部分师资统一安排到昭阳一中（初中教师）和昭阳街道希望小学（小学教师）。鉴于微山南部新城建设，按规划昭阳一中老校区拆除，在新校未建成之前，将昭阳一中和昭阳二中合署办公；原昭阳街道希望小学现已报请更名为昭阳荷韵小学，原机构性质不变”，对记者所提问题未予正面回应。

　　对于记者提出的为何承诺因政策变化或抽调导致清华实验学校在编教师减少后，甲方必须回购该校等问题，微山县教体局未回应。

　　与微山县乡村公办校优秀教师正大规模流向县城民办校这一现实所不同的是，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第十一次会议指出，要把乡村教师队伍建设摆在优先发展的战略位置，多措并举，定向施策，精准发力，通过拓展乡村教师补充渠道、推动城市优秀教师向乡村学校流动等关键举措，努力造就一支素质优良、甘于奉献、扎根乡村的教师队伍。

　　中国农村教育发展协同创新中心特聘教授、东北师范大学农村教育研究所所长邬志辉教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微山县教体局的做法严重违反国家关于义务教育均衡发展政策。当前，农村教育是我国国民教育体系中最薄弱的环节，农村教师更是影响农村学生健康成长的关键人物，是一切农村重大教育变革的核心力量。当前，城乡教师不均衡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微山县教体局的做法不仅破坏了地方教育生态，更是加剧了城乡教师的不均衡，进而引发乡村生源被迫、高成本地向城区流动。

　　邬志辉说，地方政府也应积极扶持民办教育发展，甚至对于接收义务教育学生的民办学校，政府也应当给予生均经费的补助，以尽到政府对义务教育学龄儿童的责任，但地方政府切莫误解了支持民办学校发展的政策原意。

　　对于部分地区出台的“对社会资本一次性投资规模较大的，政府可给予所办学校一定的资金奖励，并可为其选派一定比例的在编教师予以支持”等政策，邬志辉认为地方政府可以向民办校选派在编教师，但绝不能根据投资方的投资额度来决定，而一定要谨守一个前提，即予以支持的民办校应是本地区发展水平较低的“弱校”，绝不能是“强校”，不然不但体现不出此举的帮扶价值，反倒是地方政府在牺牲公办校利益的基础上破坏本地区教育均衡发展。邬志辉建议对选派在编教师的人数和帮扶时间进行严格限制，人数和时间不能太多、太长，如一个学科派一名优秀教师，在民办“弱校”工作时间不应超过两年等。

　　“政府帮扶民办‘弱校’的方式很多，不能只想着选派在编教师去支援这一条途径。”邬志辉建议说，地方政府可通过民办“弱校”与公办“强校”联合开展教学活动、集体备课等多种方式扶持民办教育，推动本地区教育均衡地发展。

　　（应被采访者要求，郑清、李辉、展墨、许宁、许莲、李凯、王炎、杨锋、何宇、张剑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