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前
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时,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唯一的差别,就是脚上五颜六色的鞋。相近的两双鞋,有的一眼就能看出很大差异。
很多学生不认为这是一种攀比,甚至有关任何一双鞋的购买行为,他们都不认为是在“和他人比较”之后所作出的决定,只是“自己喜欢”而已。
在衣服上做文章的权利被“剥夺”后,鞋子、手机链、眼镜等成了他们青春里余下的“主权领地”。一些老师、家长眼中的中学生的这种“攀比”行为,在成人世界里也是有迹可循的——它不只是表现在鞋子上,更多地能从衣服、车子、房子以及“自己的孩子在哪里上学”,甚至“自己孩子穿的鞋好不好看”等方面来表现出来。
中学生脚下的鞋,不是一个简单的标签就能说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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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宏和母亲之间的战争又开始了。
还是因为一双鞋。
母亲从鞋柜里掏出一双又一双的高帮篮球鞋,先是拎到阿宏的鼻子下面,随后恶狠狠地扔到地上,“这些不都还新着,还要买?”
阿宏不想和母亲讨论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有些话就是说了,面前这个人依然不会明白,“你让一个满脑装的都是学习成绩排第几,小提琴拉得好不好这些正经问题的人,去理解什么是杜七(鞋子款式),什么是杜六,可能吗?”
他摔门而出,试着躲掉母亲的“轰炸”。
阿宏今年14岁。前不久,在一堂生物课上,老师对这个男孩说,14岁正值青春期,很容易叛逆,他反问老师,什么是叛逆,老师想了想,说,就是和大人想的不一样。
阿宏的确和大人想的不一样。眼下这双新鞋,买还是不买,就是一个问题。
一封关于鞋的告状信
阿宏意识到这种“想的不一样”,最早可追溯到一次有关校服的争论上。
他的同桌是一个名叫李丘的女孩。这天早上,李丘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回来已是满眼泪花。班主任告诉李丘,务必把校服上缝的明星头像“拆”下来,要么就重新买一套“原装”的校服,不然,就把家长请到学校来谈话。
随后,这个私自改造校服事件,在整个班里掀起了讨论。
学生的意见基本是一致的,支持李丘。他们理解这个爱美女孩的心思,就像他们理解自己想更漂亮一样:我们的校服太宽松,显得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难看死了,为此做一些改变,无可厚非。
为战友辩解的同时,学生们不忘向“敌方”抛出那个埋藏心底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大人们要给中学生穿这么丑的校服,这是在防止我们早恋吗?
为了帮助同桌,阿宏特意给班主任写了一封“陈情信”,信中提到,在2014年米歇尔·奥巴马来华与中学生交流时,中国学生穿的蓝白运动校服因其过于宽松、随意而饱受批评。阿宏说,这说明,校服难看的事,并非只有学生自己这么想,大人们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他原本以为,这般有理有据的表述可以征服老师,但老师的一句话却让他发现,他们和大人之间想的似乎又不太一样。老师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能思考这些很好,但还是忽略了一点,如果你们都像李丘那样,甚至不穿校服,穿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衣裳,可能很美,但对那些穿不起漂亮衣服的孩子来说,是不是很不公平呢?他们心里会不会难受呢?”
阿宏点了点头,他觉得老师的话有一些道理,但似乎又有一些地方不太对劲。“穿上校服就能消除不公平吗?”但他自己一时难以辩驳,便放弃了“对抗”。于是,包括阿宏在内的学生便将更多的“战斗力”投入到鞋子上来。
新的战役很快打响,而且更为猛烈。这次首当其冲的是阿宏本人。班主任接到阿宏母亲的“告状信”,称孩子天天嚷嚷着买名牌鞋,今天买一双,明天又买一双,刚穿了两天,第三天还要买,这是去上学,还是去买鞋?
母亲的这番话显然是带了些情绪,真正打动班主任的,是“告状信”中提到的“攀比”二字。这也正是班主任所苦恼的,他经常接到家长的电话,希望学校刹一刹攀比风,别让孩子再折磨家长了。老师听后啼笑皆非,他通常会用一种委婉的方式表达这样一种意思:请你们在家里好好教教孩子,不要把坏风气带到学校来,不然也会带坏了其他孩子。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尤其是孩子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时,他们唯一的差别,就是脚上五颜六色的鞋子,而相近的两双,有的一眼就能看出很大差异。”这名班主任说。
周末下午的运动鞋专卖店
对这双鞋,家长和老师已经定了性,尽管他们对这种负面性质的观点各执一词。夹在其中,学生自然是委屈的。
很多学生极力否认这是一种攀比,甚至有关任何一双鞋的购买行为,他们都不认为是在“和他人比较”之后所作出的决定,只是“自己喜欢”而已。
如果走进周末下午的运动鞋专卖店,的确能感受到中学生的这种“喜欢”。这是真正属于他们的世界,有的是从学校的补课教室里解放出来,有的则刚刚告别家长设定的周末课程,总之,工作日里鲜见的年轻面孔此刻扎堆儿来到了这里。
他们通常会径直来到运动鞋的柜台前,从上往下狂扫一遍,看到中意的便拿在手里细细打量一番,如果没有一定的知识储备,也确实难以听懂他们的对话内容——
最简单的是关于鞋子的品牌:“这个不是科九吗?”“看着确实像。”
还有鞋子之间的区别:“这两代(鞋)什么区别啊?”“鞋底不同啊,这你都不知道。”
甚至包括鞋子的具体性能:“这双鞋的防滑性好不好。”“还有平衡性。”
前来围观的也通常是十几岁的青涩面孔。这种场面像极了成人世界里挑选某一台电脑或一辆车时的情景。
这也是为何阿宏感到委屈的一个原因,“大人们有大人们喜爱的东西,可以通过等价交换来获取,我们去追求我们的,为什么就被打上了攀比的标签?”
在衣服上做文章的权利被“剥夺”后,鞋子、手机链、眼镜等成了他们青春里余下的“主权领地”。而这些都是他们表达个性和生命色彩的地方。
吴天是名高中生,酷爱足球,有一类足球鞋是他首选的“战靴”,包括刺客、毒蜂、鬼牌和传奇四大系列。其中“刺客”是速度型球鞋、“毒蜂”的鞋底较硬、“鬼牌”平衡性好有利于射门、“传奇”则多是真皮材质,裹脚性好。
在这方面,他已经是半个专家。他之所以对这些鞋的性能差异如数家珍,并非是为了和谁去比较,更多的是迷恋踢球时耳濡目染的附加值,就像那些爱打篮球,爱看NBA的篮球迷们,麦迪、杜兰特这些球星的名字自然是熟知。
想的不一样,但做的是一样的。
在球场上我们不谈鞋
在吴天眼中,足球只是“单纯的喜欢”,大人却赋予它一种“特长”的定义。大人会把足球看作一项强身健体的运动,踢好了还可以高考加分;而在孩子眼中,这只是一个能在现实中扮演梅西、实现足球梦的东西,也可以常和要好的朋友在一起玩耍。
“其实是一个意思,只是表达方式不同。”一名张姓家长告诉记者,她常感到苦恼,因为和刚上初中的儿子没法好好聊下去,尽管,他们有时所想的差异并不大。
在她看来,通过一双鞋子、一个物品、某项运动、某个事情来实现某种价值或是结交朋友,并不是孩子才有的,也不是大人的特权,这是人性共通的需求。而更多的时候,孩子采用的是一种感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来解释,父母则是理性对待。
也因此,她确信孩子对名牌鞋的“强烈欲望”就是一种“攀比”,“他们只说自己是喜欢,却从不问为什么会喜欢,他们只说自己不和别人比较,却为何常在看到别人添置新鞋后,跟风购买呢?”
这些话,她也曾说给自己的儿子听,但效果却适得其反。后来,这位修过心理学的母亲意识到,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
因为,孩子的这种攀比,在大人世界里是“有迹可循的”——这不只是表现在鞋子上,还更多地能从衣服、车子、房子以及“自己的孩子在哪里上学”,甚至“自己孩子穿的鞋好不好看”等方面来表现出来,“如果一个同事得知另一个同事的孩子穿得比自家孩子好,没准儿会郁闷一上午。”
正如孩子告诉她的,如果在一起踢球的时候,见到穿的鞋比较普通的学生,就避免谈及鞋的话题,因为“不想引起不愉快”。“这不就是我们成人世界常说的财不外露或是谦虚低调嘛。”这位家长说。
阿宏没有向母亲解释的是,“之前的那些鞋子都过时了”。在他看来,这个理由母亲也经常用,因为,就在他家鞋柜上方的架子上,装着近十个新旧不一的手提包。这些都是他母亲的。
阿宏说,生物老师对“叛逆”的解释只说对了一半。完整的表述应该是:想的不一样,但做的其实是一样的。
(文中学生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