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尤其喜爱养小动物,乐此不疲。终日与这些小生灵在一起嬉玩耍闹,有时也和它们静默着凝视片刻,似乎它们亦是有喜乐悲忧的;在同一片天地中,我们是相互关照比对着的。记得那时曾养过一只白兔,莹白如雪,灵动乖巧得让人倍加怜惜。后来,我亦在作文本上,拉拉杂杂但是颇为至诚地将我对这只白兔的所感所想,以及想象中它对我的所感所想一股脑写了出来。语文老师的批语大致是,拟人化手法还算生动,但思考层面还很肤浅,建议我多参加课外活动,丰富观察生活和思考人生的角度。
面对这褒贬参半的评语,执拗的我当时虽然有些懊恼,但颇有些不以为然。只记得当时祖父尚在,他微笑着抚着我的文,缓缓在本子背面写了一行字:“玩物不可丧志,凡物可爱惟精神。”——我那时虽尚不明澈领会祖父的语意,但也觉得自己应多花时间读些书典,少花些时间和那些喜爱的小生灵们嬉玩了。
后来读到欧阳修的《伶官序》时,见到“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这句话觉得警醒,觉得大致也是说偏爱沉溺于某种事物中就容易失去原有的力量与方向吧。我揣着这份模糊的警醒,就再去请教祖父,祖父只是微笑着点头示意,那时他已经卧病不能言语;我只是清晰地记得他那坚毅的微笑和勉励我的目光。
差不多二十年之后,我在《欧阳修全集》中偶然地读到了祖父的那句评语——“凡物可爱惟精神”。一时令我惊诧不已,这句话出自欧阳修作于嘉祐二年(1057年)的《戏答圣俞》中,距今已近千年。祖父离开我的这20年,恍如隔世,却忽而为这《戏答圣俞》中的一番话,重新生生地浮现出来了,感慨之余,细细地读研起来。
“鹤行而啄,青玉觜,枯松脚;兔蹲而累,尖两耳,攒四蹄。往往于人家高堂净屋曾见之,锦装玉轴挂壁垂。乍见拭目犹惊疑,羽毛褷襂褷眼睛活,若动不动如风吹。主人矜夸百金买,云此绝笔人间奇。画师画生不画死,所得百分三二尔。岂如玩物玩其真,凡物可爱惟精神。况此二物物之珍:月光临净夜,雪色凌清晨。二物于此时,莹无一点纤埃尘。不惟可醒醉翁醉,能使诗老诗思添清新。醉翁谓诗老,子勿诮我愚;老弄兔儿怜鹤雏,与子俱老其衰乎,奈何反舍我,欲向东家看舞姝。须防舞姝见客笑,白发苍颜君自照。”
显然,在《戏答圣俞》中,“凡物可爱惟精神”的语义是生动而丰富的。以鹤与兔的生灵鲜活之态与画师笔下的绝妙生动之态作比照,欧阳修毫无疑义地选择生灵鲜活的本真意趣。但作为画师而言,他亦定然是将“凡物可爱惟精神”作为其画艺画技的根本去遵循的,笔到不如心到,形似未如神似,这已然是画师们千年不变的心经秘诀了。而嘉祐二年(1057年),更是欧阳修所崇奉的“凡物可爱惟精神”的文风勃兴之年;这一年,有《戏答圣俞》的谈笑风生,更有“废骈文崇散文”的别开生面。
嘉祐二年(1057年),宋仁宗赐御书“文儒”二字,是对欧阳修的最高褒赏;紧接着,欧阳修知礼部贡举,主持了当年的科举考试,此次贡举事件在宋代文学史上意义非凡。此次所录及第进士二百六十二人,号称“得人”,几乎包罗了北宋各领域的杰出人物,文学有苏轼、苏辙、曾巩;理学有程颢、张载、朱光庭;还有日后的政坛雄才吕惠卿、曾布、吕大钧等人。这次群星灿然的盛会几乎成就了宋文化精神的半壁江山,“宋”文化于此卓然而立。而尤为重要的是这次贡举的选拔标准的重大转变,乃是“废骈文崇散文”,排斥了艰涩的“太学体”,专以古文(散文)作为录取标准文体,标志着北宋中叶文学改革(古文运动)的奠立。
嘉祐二年的绝代丰华已然远逝,它们镌刻在那些知名或散佚的某个页面之中。逝水流年中,我们只惘然地揣着某时某刻的感念,我们只依稀地忆着只言片语的警醒,在某一个微雨轻沐的黄昏或泠风柔溢的黯夜中邂逅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人事。曾经眷养过的白兔、条格中填写着生涩的作文本、语文老师的批语、祖父的微笑、“凡物可爱惟精神”、《欧阳修全集》……在此际,都凝融作一个苍劲的背影,在窗外的山影中渐次远去,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