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2月20日电(记者杨春雪)73岁的摄影师王福春自称在火车上做了38年“小偷”。
他不图钱财珠宝,“偷”的却是人间百态。手持一台小巧的卡片相机,身着一件外套做掩饰,他在“哐当”摇晃的列车上来回踱步。目光四处打量,大脑飞速运转,思忖着拍摄角度和画面构图。时不时地趁人不备“咔嚓”一张,未及对方反应过来,他已经转向下一个“猎物”。
38年来,他不停地按动快门,记录了一节节狭小车厢里最自然,最生动的人物面孔和生活百态:朝着八宝粥铁罐里撒尿的光屁股男童,倚在过道旁打瞌睡的打工族,挤在一个床铺上嬉闹的情侣,匍匐在车厢角落朝拜的信徒……
“火车就是一个浓缩的社会。悲欢离合,善恶美丑,社会有啥它有啥。”他说。
一张张瞬间串联成的画册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时代变迁提供了另一种注解。
“例如人们的着装变化,70年代末,我拍到的都是色调单一的解放装,千人一面;80年代中期开始,喇叭裤逐渐成了时尚;到了90年代开始流行文化衫……”他数着照片说。
再如通讯方式,由最早的传呼机,大哥大,到翻盖手机,再到集各种娱乐功能为一体的智能手机,王福春都有留下影像记录。还有那些零散在历史角落里被人遗忘了的场景:乘客提着暖壶在热水房前排队,售货员挑着秤砣叫卖,乘客集体做广播体操,乘务员举着“放像车厢”牌子招揽生意……
长期以来,火车是中国人最重要的出行方式之一。尤其在上世纪经济条件不富裕的情况下,较之昂贵的飞机,老百姓更愿意以付出时间的代价来选择价格低廉的火车出行。这种交通工具的盛况在每年一次的春运时期达到了极致。
“过去的春运拥挤到需要爬窗而入。”王福春说,“那时车票没有座号,人们争先恐后上车抢座位,甚至还有用高跟鞋占位的。”
他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有影像印证。在1995年拍摄的照片上,在西宁车站站台,有人正拼命往窗里爬……
进入新世纪以来,王福春拍摄的站台照片与以往有鲜明对比:透过密封车窗,车内车外的人要通过写纸条或者打电话的方式交流。
“短短几十年,整个时代都变了。”他说,上世纪末,车厢里人满为患,连过道夹缝里都塞满了人,空气不流通,烟味、方便面味、鞋臭味混合在一起,一连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是“活受罪”。
如今,高铁出现了,铁路交通工具的速度提升了,座椅也宽敞了,乘客以各种舒适的坐姿看电影、聊天、休息,铁路出行已成为一种享受。
尽管如此,王福春却感慨火车上的故事少了。过去坐一次火车就能交一群朋友,跟邻座邻铺有说有聊,现如今邻座很少交流,大家都低头看手机。
他感到疑惑,科技把世界变小了,人心的距离却疏远了,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2001年,王福春将积累了24年的照片整理后出版了《火车上的中国人》一书。15年过去了,他的照片至今仍在网络上广为流传,被很多读者标榜为“生动的时代记忆”。很多人认为,这些照片记录的瞬间并没有令人不堪回首,反倒妙趣横生,时而引人发笑。
1996年拍摄的一张照片中,座椅上空无一人,但椅套下却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格外有喜感。“那是从北京开往呼和浩特的列车上,空调开得太大了,乘客都钻到座椅套下去睡觉了。”他解释说。
同年在吉林驶往哈尔滨的火车上,一件外衣的两个袖子被系在窗户左右两侧,作为“临时窗帘”,帘下的人在专注地打扑克……王福春在构图时善于突显这些一反常态的细节,这正是他独特的幽默角度。
2002年,退休了的王福春离开哈尔滨,搬家来到北京。他带着相机四处取景,绕着天坛、故宫这些标志性建筑物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寻得灵感。而当他挤上地铁,在昏暗、狭窄、晃动的空间,他恍然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决心开始拍摄火车专题的姊妹篇——地铁上的中国人。
回忆起和王福春一同坐地铁的经历,摄影师李少白开玩笑说自己只能“假装不认识他”。
“他时刻拿着相机偷拍不说,关键是他离拍摄对象太近了。”李少白说当时特别担心对方会因此恼火。
为了避免摆拍,捕获最真实的瞬间,王福春的作品大多采用偷拍的方式。而这种拍摄手法往往是离人越近,难度越大。即使在狭小无比的空间,人与人之间仍需要保持一种微妙的距离,悄悄伸探过来的镜头往往会令人感到被窥视,心生不安和厌烦。
王福春回忆说,上个世纪,中国人肖像权、隐私权意识没有那么强,照相机也不常见,倒是自己经常被人怀疑是小偷。
“你走过一个来回、两个来回不要紧,到三四个来回的时候,人家就烦你了,觉得你要么不正常,要么就是坏人。”他说。
为此,还有人偷偷报乘警,更有甚者会一把夺过他的相机,拽出胶卷。对于这种常见的麻烦,王福春有一个绝招——微笑,这也是他在火车上拍摄30余年的生存法则。
“他不让我拍,我就不拍了。他撕了我的胶卷,我还是会微笑着面对他。要是态度蛮横,可能就要发生争执了。”他坦言,如今随着人们自我防范意识增强,在高铁或者地铁上拍摄的难度更大了。
再过两年便是王福春拍摄火车的第40个年头,他打算做一件特殊的事情——为自己当年的照片寻找主人公。
他将为每一张照片标注拍摄的时间、地点、车次,通过互联网面向全国征询。他期待地说,“二十年前的光腚小孩如今也长成大小伙子了,当年列车上的匆匆过客看到曾经的自己,会是怎样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