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我记事起,每年农历十二月十六,家家户户行“尾牙”礼俗后,即可写春联,待“廿五日头”(莆田风俗这天不走亲戚不串门)后,家家户户择“双日”(双数寓意好日子,以此类推廿六、廿八)贴春联、挂年画,至农历十二月三十(逢小月为廿九),称“除夕”,又称“过年送”“三十暝”,合家“围炉”(聚餐)同庆中国年。
一副副春联,承载父辈对优秀传统文化的敬重之情。每每行“尾牙”礼俗后,父亲就忙不迭地到集市购买春联纸品、糨糊等,他按粘贴场所不同进行分类,平撕联纸分为门心、门楣、框对、横批、春条等,一切准备就绪,待在外念书的哥哥寒假一放,就敦促哥哥写春联。
冬夜。哥哥笔走龙蛇,潇洒使意,不消两个钟头,偌大的一个厅堂,一副副墨迹未干、墨香氤氲的春联一字排开,父亲交代我和堂哥山:“你俩明日贴春联,面朝大门一定要看好贴好,上联在右,下联在左,斗方在横批上方贴门楣,别贴错了,让乡邻笑话,你们的爷爷在世时还是十里八乡的秀才呢,会说书、写得一手毛笔字,代人写诉状、家信;自己写春联,还义务替乡亲们写春联,他在世时教育子孙后代都要自己写春联,你们要传承下去……”
翌日清晨。睡眼惺忪,想起父亲昨夜的嘱咐,我和堂哥山一骨碌爬起包揽贴春联的任务,不敢有丝毫懈怠。我俩彼此分工,堂哥平整春联后,我给春联背面打浆糊,他上梯贴春联,我扶梯看角度。一个晌午过去了,我俩大功告成地站在土埕尾,环视整座红彤彤的五间厢里外焕然一新,乐得齐声大喊:“我们给房子穿上大红衣服了!”
十年前,我们搬离老屋住上新居。对于时代的发展、新事物的出现,年逾七十的父亲显得格格不入,不管市面上春联种类如何五花八门,内容何其丰赡,印制装帧如何精美,粘贴何其快速、便捷(更主要是省去备写春联的繁杂程序),父亲一概不理。他说,世世代代春联都要自己写,而且这三副春联缺一不可——大门石柱写祖训“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厅堂框对写姓氏源流“江左家声大,凫山世泽长”;公妈堂神龛左右侧写家风“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我们连连应允。
在父亲固执且不容置疑的言辞中,我读懂春联,它何尝不是优秀传统文化的典范?许多和父亲一样的中国式农民,对生养他们的这块土地有着根深蒂固的感情,对于老祖宗留下的春联文化自觉继承——父亲从爷爷手中续写春联,哥哥从父亲手中接写春联,接着堂弟、堂妹接班。如今侄女侄子、儿子这些小辈们承文脉写春联,当看着他们每一次运笔,字体或潇洒、或浓重、或娟秀、或稚拙,弥足珍贵,再打上糨糊贴在大门上,过年的喜庆和团圆的快乐一下子就从心中弥散开来。
这一抹抹中国红细描方块字,正牵引着天涯游子回家的步履。当他或她拎着行囊站在家门口,墨香四溢间品读“寒雪梅中尽去,春风柳上归来”,感受到春回大地、万物初生的欣喜;“春雨丝丝润万物,红梅点点绣千山 ”,承接春风化雨,润泽人间的福气;“春满人间百花吐艳,福临小院四季常安”,则是一起打开春天大门,把福寿康宁迎进来的喜乐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