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图说

　　李湄　著

　　重回上海

　　爸爸下葬后，周恩来让汽车直接把妈妈和我从墓地送到红岩小住。我们在红岩住了一个多月。妈妈天天以泪洗面，什么也吃不下，大师傅只好熬点儿粥，做点儿肉松给她就粥吃。我因为哭得太厉害，眼睛发炎，每天早晨醒来眼睛都糊住睁不开，要先用硼酸水洗，然后才能睁眼，后来落下了慢性结膜炎的毛病。正好在此之前，叶挺的孩子叶扬眉和她的两个哥哥叶正明、叶华明从国民党监视下逃出来，住在红岩，他们成了我在这些日子里的玩伴。

　　妈妈带着我在红岩小住时，周恩来几次到我们住的房间来看妈妈。关于柳亚子的事他也劝过妈妈，但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一次，周恩来和王若飞一同来看妈妈，妈妈向他们吐露了心事，说怕爸爸没了，她和党的关系也没了。因为自从爸爸被捕她失去党的关系后，虽然她没有一刻离开过党的工作，但有人一直不承认她是党员，只说她是个“客卿”（开始妈妈不懂“客卿”是什么意思，还很高兴。后来爸爸告诉她，“客卿”就是非党员）。周恩来听了很生气，他安慰妈妈说，党信任她并不是由于我爸爸的缘故，没有我爸爸，她和党的关系依然和过去一样。过了几天，南方局管组织工作的钱瑛找妈妈谈话，问了她许多情况并让她补交一份自传。过后，钱瑛告诉我妈妈，因为工作性质关系，她不能暴露身份，仍然是一个秘密党员。

　　妈妈迟迟没有提出下山的要求，害怕回到牛角陀回忆起爸爸周末回家的情景。直到有一天周恩来告诉她，宋庆龄要去上海了，“保盟”也准备迁往上海，他希望妈妈尽快去上海迎接新的工作。妈妈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牛角陀的家，看见平常爸爸亲自洗涤不许我们碰的碗筷、他回家时穿的拖鞋、他睡过的床，没有一样东西不令妈妈痛心，她整天两眼泪水涟涟。

　　11月，宋庆龄坐飞机返回上海，她让妈妈随后就去。妈妈想到，爸爸是因为她而调到重庆的，现在自己走了，倒把爸爸留下，她的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周恩来对妈妈说：“多年来你一直在孙夫人身边，现在又找不到适当的人来代替你。你不愿离开重庆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为了工作，你还是要勉为其难啊。”周又说，他已经和上海的许广平联系过，妈妈到了上海可以先住在她家。

　　美国新闻处包了一艘船送他们的职员复员回上海，龚澎为我们弄到两张船票。战后从重庆复员回南方的人像潮水一样。我们的所谓“船票”，其实只是在甲板上有块地方躺着而已，但这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的。我们躺的地方，身旁就是湍急的水流。途经三峡的时候，常常有淹死者的尸体漂浮着从我们身边流过。12月的寒风把妈妈和我吹得透心冰凉。

　　抗战爆发我们离开上海的时候，是爸爸、妈妈、外婆一起走的。如今重回上海，爸爸已离开人世，外婆又不知在何处，妈妈的心情十分沉重。幸好开始住在霞飞路霞飞坊许广平家，她把妈妈当妹妹看待，关怀备至，使妈妈的悲伤得到一些宽释。周恩来指定与我妈妈联络的人是徐迈进。妈妈第一次见到徐迈进是在重庆乔冠华动手术那天。乔冠华不知因为什么病须把肠子切去一段，后来大家开玩笑称他“断肠人”。当天徐迈进在病房里穿着一件白大褂，妈妈一直以为他是医生。他到许广平家来看我们的时候，妈妈称他“徐医生”，把他搞得莫名其妙。

　　宋庆龄11月离开重庆，12月在重庆发表了《保卫中国同盟声明》，宣布“保盟”由于战争结束，任务改变，因此改名为“中国福利基金会”，将致力于战后的救济工作。这份声明已收进《宋庆龄选集》。没有人知道，原来它是我爸爸执笔的。我想，有可能是在周恩来授意之下起草的。爸爸遇难是1945年10月8日，由此推断，《声明》　的起草时间是在8月15日日本投降到10月8日爸爸遇难之间。

　　《声明》　的草稿中有一句：“中国福利基金会的总办事处暂设重庆，将来迁往上海或南京。”我认为，关于地点的不确定，主要是考虑党的南方局将来迁往何处这个问题当时还很难决定。实际上，以周恩来、董必武为首的中共代表团是1946年5月才从重庆转移到南京的。至于宋庆龄，她本来就不会复员去南京，她只可能去上海。因而，地点的考虑也从侧面反映出，其实保卫中国同盟——中国福利基金会，从一开始就是党领导的。

　　妈妈刚到上海时，中国福利基金会还没有办公室，工作也还没有走上正轨，有事才开会，开会也只有四个人：宋庆龄、王安娜、奥地利人魏璐诗和我妈妈。后来在苏州路河边颐中烟草公司大厦里借了一个房间，就在那里办公。中国福利基金会下设两个基金：一个是救济贫困儿童的“儿童福利基金”；另一个是救济贫困文艺界人士的“文化福利基金”。妈妈仍然分管财务。除上述四人外，后来又加入了金仲华和塔丽莎·耿丽淑。不久，宋庆龄又请了美国人谭宁邦来当总干事。

　　中国福利基金会第一次为“文化福利基金”筹款是1946年3月27日、28日在上海兰心大戏院演出两场音乐剧　《孟姜女》。《孟姜女》一剧原是地下党员姜椿芳等编剧，由中国歌舞剧社演出，已经演过很多场。戏本身没有什么政治色彩，但国民党的国防部长何应钦仍派人捣乱。剧团负责人袁励康去见宋庆龄，希望得到她的支持。宋庆龄让我妈妈去具体联络。剧社把两场演出交给中国福利基金会主办，宋庆龄亲自出席。这样一来，《孟姜女》的演出变成了城中盛事，宋美龄、孔祥熙、各国使节、外侨、工商企业界巨头和社会名流都来观看。

　　（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