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篇小说《恋》里,老舍先生曾写道:“在北平的琉璃厂,我们都常常可以看到两种人。第一种是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与常人无异的。他们假若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们喜欢收藏字画、铜器或图章什么的。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手中一有了余钱,便花费在使他们心中喜悦而又增加一些风雅的东西上;第二种人便不是这样了。他们收藏,可也贩卖。他们看着似乎风雅,可是心中却与商人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积。”
老舍在自己的文章中,虽然一再说自己是“外行”“不懂画”“不懂绘事”,但我们如果把目光聚集到他的“积藏”时,就会明白这些谦虚背后的精彩了。
“老舍画墙”
老舍一生爱画,爱看、爱买、爱挂、爱收藏,爱和画家交往,是个十足的“画儿迷”。
早在上世纪30年代,老舍先生就开始公开发表观画感或评论。据粗略统计:从1933年初为《海岱画刊》写发刊词,到1963年登岳阳楼题胡絜青《三秋图》画稿诗,30年间,老舍公开发表的评画文章和画集序文达23篇,还有数篇有关绘画的散文;为画家画稿题词赠诗已发表的达几十首;被老舍评论或点评到的有名有姓的画家足足在40人以上,像傅抱石、李可染、齐白石等每人被指评都有数次之多。
老舍曾说:“在穷苦中,偶尔能看到几幅好画,精神为之一振,比吃了一盘白斩鸡更有滋味!”他甚至把欣赏到好画称作是一种“幸福”。
据记载,老舍先生收藏的第一幅国画精品是齐白石的《雏鸡图》。1933年,老舍按当时的润笔标准,通过许地山向齐白石求购《雏鸡图》这一精品后,如获至宝,精心托裱成长轴,只在家庭的重大节日才张挂几天。后来,老舍和画家的来往渐多,藏画也日益丰富,包括林风眠的山水、徐悲鸿的雄鸡等。
新中国成立后,老舍家里客厅的西墙是他挂画的主要阵地,虽然仅能并列四幅中国画,但他经常更换。因此,在文艺界的朋友中,此墙获得了“老舍画墙”的美称。
老舍画界的朋友相当多,北方的有徐悲鸿、齐白石、溥雪斋、陈半丁、李可染、叶浅予等,南方的有傅抱石、黄宾虹、林风眠、丰子恺、关山月、关良等。老舍得到他们的赠画以后,又悄悄地买了一批他们的作品,从此“老舍画墙”更加遐迩闻名。
收藏杂偏
“老舍生前藏画不叫收藏,叫‘积藏’,就是不要藏起来。”因为老舍先生的书画藏品具有教科书似的价值,舒乙先生将家中所存父母旧藏的多幅书画无偿捐赠给中国美术馆,填补了中国美术馆的空白,具有书法史和美术史的价值。
可以说,老舍先生不是典型意义上的收藏家,他完全从自己纯粹的爱好角度去行事。他的收藏类别很杂,印章、拓片、砚台、小古玩等都有;他收得偏,京戏名伶的绘扇多达160余把;他会“捡漏”,李渔书画砚、黄易34岁小像砚这些有意思的冷门、独门反而能被他慧眼拾宝,收入囊中。
其中,近现代部分藏品所涉及的画家,以吴昌硕、黄宾虹、陈师曾、于非闇、林风眠、傅抱石等名家为代表,这些作品不仅展现了中国20世纪以来多样的艺术面貌以及中国美术的沿革与流变,更以“老舍、胡絜青藏”的独特身份而成为20世纪中国,特别是北京艺坛,艺术交流、创作与收藏的典型个案。
收藏白石老人画作
老舍、胡絜青藏齐白石的画作很多,囊括了白石老人年轻时期、中年时期、晚期和高峰时期,几乎张张都是精品,具有不可忽视的美术史价值。
例如,在“人民的艺术家——老舍、胡絜青藏画展”中,就有一些老舍先生收藏的齐白石早年画作。这些白石老人起步学画时候的作品,虽然市场价值可能不高,但是具有较高的美术史价值。
白石老人衰年变法,逐渐拥有自己的风格,真正走上自己的道路。这一点在老舍先生收藏白石老人的作品中可以一窥究竟。
由于与白石老人交往过密,在一般人想来,老舍搞收藏肯定方便。随便开口要几张,都够藏一箱子的。其实不然。老舍虽然跟齐白石交往很深,但向白石求画,都是按当时的润笔付酬。
当然也有赠品,那是因为老舍的夫人胡絜青业余时间为齐白石的四子、五子补课,齐白石酬谢了两张小画:一张虾、一张蟹,均很精彩。
但是,老舍与齐白石的交往绝不是简单藏画的一般关系。他们的交往存在着“诸多的佳话”。
“蛙声十里出山泉”
1951年,老舍选了苏曼殊的四句诗句,向白石老人求画。白石老人很漂亮地完成了四幅画作,裱出来之后,挂在寓中客厅西墙上,满壁生辉。老舍先生受了鼓舞,又找了四句表现难度更高的诗句再度向白石老人求画,其中最难的就是查初白的“蛙声十里出山泉”。
白石老人得信之后,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灵感,绘出《蛙声十里出山泉》一图。
他用重墨在纸的两侧画了一个山涧,急湍的山泉在山涧中流淌,水中游曳着六只小蝌蚪,上方用石青点了两个青青的远山头,青蛙妈妈在那里呢,她的声音传出了十里之遥,到了山涧的这头。
画作完成之后,在老舍先生客厅挂出,消息立刻传向四方,轰动一时,成为中国文坛画坛一桩“佳话”。
这张画常常挂在老舍客厅西墙上,许多文艺界的朋友都欣赏过。有关它的故事也上了小学教科书,出现在齐白石的传记中。此画还正式出版了邮票。
后来,为了安全起见,根据胡絜青先生的建议,暂时交给我任职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保管,锁在该馆库房的大保险框里。
其实,这幅画是白石老人和老舍先生共同研究的结果。
2011年,北京文史研究馆的《北京文史》杂志改版,刊发了一篇老舍先生之子舒乙先生的文章《齐白石和老舍、胡絜青》。在文章发表时,竟然同时刊登了老舍先生当年求画的原信,信下面注明是“北京画院供稿”。这封信披露了一段惊人的史料。
原来,老舍先生在求画的同时,居然主动提供了绘画的构思。其中关于怎么画《蛙声十里出山泉》,老舍先生用红毛笔写道:“蝌蚪四五,随水摇曳;无蛙而蛙声可想矣”。
这封信像一颗炸弹,立刻轰动了整个美术界。而这幅杰作,真的是两位巨人用接力赛的方式取得的成果:老舍先生出题,出构思,定情调,白石老人继而完成美术构图和实现艺术创作。而且,老舍先生对谁也没有提过这封信的内容,反衬了他人格的自谦,平凡而自然,以及那个时期文人之间友谊的真诚和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