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标志着西方现代小说的萌芽,成书于17世纪初,约与《西游记》同时。明代白话文发展很快,在唐宋话本的基础上诞生了章回体长篇小说。《堂吉诃德》则是在欧洲文艺复兴晚期,由于人的解放与人性的张扬,完成了对中世纪骑士小说的终结。
在一个压抑自我、嘲弄英雄的时代,堂吉诃德以“英雄”自居——“时刻想到自己该去扫除的暴行、申雪的冤屈、补救的错失、改革的弊端以及履行的义务”。在一个平庸的时代里,他做着自己的“英雄”梦。
堂吉诃德无疑是一个疯子,但绝妙的是,他在自己疯狂的举动里呈示出对于艺术类别与社会问题的真知灼见。他心中的女神杜尔西内娅只是一个臆想产物,根本就不靠谱,可堂吉诃德谈论起爱情来,仿佛丘比特附体:“爱情有时飞行,有时步行;有人的爱情是奔跑的,有人的爱情是踱步的;有的冷静,有的热烈;有人为爱情受伤,有人为爱情送命。爱情从初生到长成,只在一刹那之间。爱情在早上攻打一座堡垒,往往到晚上就攻破了,因为它的力量所向无敌。”
堂吉诃德的首要意义在于他与时代格格不入。他用一匹驽马、一副破盔甲和一个瘦弱的老病之躯,去对抗那个强大的世界。而他又看不到那个世界的毛病所在,即使看得到,他也够不着,因此他每一次出招要不是伤及无辜,要不就是击向虚空。堂吉诃德的骑士之旅,既是一次浪漫之旅,更是一次绝望之旅。唯其有真正的浪漫,比如怀揣着杜尔西内娅,才有真正的绝望。唯其有真正的绝望,比如被“日月骑士”打败,才有真正的浪漫。从这种意义上说,堂吉诃德是真正的骑士,因为他兼具了真正的浪漫与绝望。他由此成为现实的笑柄,成为梦想的人质,成为清醒的异类,成为迷狂的战士。而这名战士,他与之搏斗的对象永远是“风车”。
桑丘是堂吉诃德忠实的仆人。他善良而脆弱,势利又知足,呆傻却灵泛,他在“便宜他了”海岛当总督好不威风。尽管有不世出的决断智慧与管理才华,但那毕竟只是一场游戏,他最终必然要回到他自己的角色——一个仆人,一个农民。也就是说,那几天总督生涯依然是虚构出来的一个梦。
译者杨绛说:“我们通常把桑丘说成堂吉诃德的陪衬,其实桑丘不仅陪,不仅衬,他是堂吉诃德的对照,好比两镜相对,彼此交映出无限深度。”这段话当然说得好。但在我看来,堂吉诃德与桑丘是同一个人的正面与背面。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说着同样的话,有着同样的天真与痴迷。桑丘必然从堂吉诃德中分离出来,代他去看望杜尔西内娅,代他当海岛总督……桑丘在总督任上的精彩,体现的实际上是堂吉诃德的智慧。本书有无数处,桑丘说着说着话便极似堂吉诃德的口吻,那不是作者的混乱,而是人物本质的回归。
塞万提斯最后让堂吉诃德清醒过来。堂吉诃德的清醒亦即他的死亡。这是塞万提斯的绝望。如果说,堂吉诃德的绝望正是堂吉诃德的浪漫,那塞万提斯的绝望就是其浪漫的终结。
作家身心交瘁,留下他作品的主人公继续受到这个世界的无情捉弄。不,是堂吉诃德和桑丘继续在深情地捉弄着这个世界,捉弄着每一个世界。
(作者系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书评委员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