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读钱钟书先生《谈艺录》时,于书中偶有批注,曾因之拉杂写过一些札记之类。钱先生虽已作古,有些批注还是应该成文谈一下,与读者朋友交流,就再成此则。
袁枚《随园诗话》卷九论宋代名诗人黄庭坚《昼寝》诗句,云:“晁君诚诗‘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真静中妙境也。黄鲁直学之云:‘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落笔太狠,便无意致。”又有其他人的诗话亦持此论。此论似无不妥,至少是袁氏所见如此。钱钟书先生不以为然,而为辩之(见《谈艺录》补订本第251—253页)。
钱先生所引《山谷内集》该二句,与袁枚所引略有不同,为:“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并引《石林诗话》有关记载与前人对该诗之注,谓黄庭坚因深念江湖,闻厩马龁草声而“幻结梦境”,即睡觉时闻附近响动声而成他梦。并引黄庭坚“南风入昼梦,起坐是松声”及王安石“江湖岂在眼,昨夜梦波涛”、杨万里“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听作打篷声”等句证之,认为“风雨浪翻江”并非不可解,而责袁枚等人“不玩全篇,仅知摘句”。显而易见,钱先生所论,似乎已非落笔是否太狠问题,却是闻声而幻结梦境,有点儿走题。况且,为证明马龁草声之大,而引“厩马千蹄”之龁草,显然也与晁君诚黄庭坚诗中之静境不合。
钱先生引到后来,有的诗句,已不是幻结梦境,而是将风雨声误听作别的什么声音,或明知是某声而却作其他声音来听,其实又回到袁枚所引之“误惊”。所引之句有苏轼《舟中夜起》“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范成大《病中绝句》“今夜雨声鸣纸瓦,听成飞雪打船声”、陆游《夜闻松声有感》“松声惊破三更梦,犹作当时风浪听”等。如果说虽与梦无涉而只是“误听”,与幻结梦境还有些相近或做法大致相类,那么引僧无可“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便与所论毫无关系了。无可《秋夜宿西林寄贾岛》全诗为:“暝虫喧暮色,默思坐西林。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昔因京邑病,并起洞庭心。亦是吾兄事,迟回共至今。”可知无可该二句是说雨下了一夜,落叶遍地,与僧贯休《秋夜作因怀天台道者》“高秋半夜雨,落叶满阶前”之意全同。不但与误听无关,更与闻声幻结梦境无关。钱先生之所以引无可句,是因纪晓岚批苏轼《舟中夜起》时联系到无可这两句,于是便与苏轼句一起引以为证。是钱先生本人偶因“不玩全篇,仅知摘句”而误。
以上所谈,虽为小疵,但为文时尤其是论争时,还是应该尽量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