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了
少年时代,父母亲因我在外面惹事,打架或其他的什么,骂我时,经常说我是被爷爷奶奶惯坏的,是他们养成我任性、蛮横、胆大妄为的性格。是这样的吗?从三岁开始,在跟随爷爷奶奶生活的几年,他们的确宠爱我,我要什么他们总是想法尽量满足,甚至到了有好吃的不给我妹妹的地步。有一次奶奶对我说过的话我记得很清楚,她说我是她唯一挂心的孙子。我到今天仍没有搞懂她有那么多孙子,为什么我是她唯一挂心的。或许因为我是长子长孙,或许她那时就知道我的人生之路注定不平坦?
爷爷的父亲,上溯几辈,都是以教私塾为业的乡村知识分子,家里也有几分田产。但到我爷爷一辈,私塾已不教,原因是爷爷的父母死得早。而失去父母后,爷爷跟着哥哥过日子。他们两兄弟关系很好。只是在与当地最有势力的邻居为争土地打官司输了后,爷爷的哥哥一气之下加入军队,发誓要在军队里混出名堂再回来找那家人算账。不几年,虽然混得不错,还当上营长,却因为对士兵太严厉,且为了早点敛够钱财回家,苛扣军饷,激起了士兵们的不满,士兵哗变把他打死了。他的遗体还是爷爷在朋友的陪伴下,用架子车从千里之外的地方拉回来的。爷爷在哥哥死时,才十八岁,这让他变得很颓废,对经营家里的事失去了热情,还与嫂子不和分了家,并抽上了鸦片,把属于自己名下的地卖掉不少。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连家里不回了,自己独自呆在地里看守庄稼的棚屋里,除了睡觉什么也不干。
小时候,我在爷爷装书的老木箱子里发现过很多线装古书,同时发现他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写的交代材料。在材料中爷爷交代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干过拦路抢劫的事;一次抢了棉花商人,另一次抢了过路的军官。爷爷在材料中说,他是因为生活艰难没办法才干这种事,抢人使他不得不逃亡在外,一两年不敢回到家里。那些线装书后来我找过,那口箱子还在,书却失去了踪影。
爷爷抢过人,这让我当时既惊诧不已又莫名兴奋。爷爷身上的确有很江湖气的东西;他不太喜欢在地里干活,经常到华岳庙街上逛,在茶馆里与人闲谝。这一点让我高兴,在他身边的那几年,上街是我最兴奋的事情。因为每次到街上他都会给我买粉条包子吃。那时候,我觉得粉条包子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当然还有羊杂碎汤。如果恰好收到了父亲给他的汇款,爷爷还会邀约上几个人,到饭馆喝酒,他们总是买上一些卤肉什么的,用纸摊在地上,然后蹲着划着拳边喝边聊,而我则在一旁,兴高采烈的狼吞虎咽。有时候,爷爷也会让我喝上一小口酒,看着我被辣住了的样子,便与众人乐得哈哈大笑。我最初识字是爷爷教会的。虽然不再像上几辈那样,与教书有缘,但爷爷仍是村里字写得最好的人。每年春节村里人都会找他写春联。
奶奶的家世与爷爷不同,奶奶的几个哥哥,除了一个据说1949年跑到台湾去了,其他的几个都在1950年左右农村划成份时被搞成地主。也就是说,奶奶出生在地主家庭。我见过作为地主的姥舅,长得非常孱弱的样子,看不出他和奶奶与地主家庭有什么关系,奶奶勤劳、隐忍、节俭,总是在不停地干活。而且她的一只手还是残疾,有两个手指伸不开,永远蜷缩着叠在手心里。而地主在我上学时的教科书中,男的是恶霸,女的刻薄、吝啬。
关于爷爷奶奶,我记忆中的细节太多。不过,最突出的两个细节很多年来反复在我脑袋里出现:一个是有一年父亲带着我和妹妹回家,奶奶给我们做白面馒头,吃饭时她却不上饭桌,自己在厨房里吃红薯面馍馍,被我发现,我问她怎么不吃白面馒头,她说她不喜欢,谁会不喜欢白面馒头而喜欢红薯面馍馍?奶奶是舍不得吃;另一个是五岁左右,一天晚上,爷爷在炕上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他告诉我等我长大后,他就死了。我当时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回答说你长大了就会知道。还有一次爷爷带我到大姑家里去,回来时天已黑了,结果路过家族墓地时,爷爷在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坟头坐下来,并告诉我他以后也会呆在这里。这个场景在我记忆里特别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