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继著名的出版品牌“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之后,近日,商务印书馆与何香凝美术馆合作推出“何香凝美术馆·艺术史名著译丛”,该译丛将精选瓦尔堡、潘诺夫斯基、贡布里希、哈斯克尔、弗里德伦德尔、扎克斯尔、温德、库尔茨等世界一流艺术史家经典论著约50种,本报特编发丛书主编范景中先生的弁言以贺。
卡夫卡曾说:通天塔建成后,若不攀爬,也许会得到神的宽宥。这一隐喻,象征了语言交流的隔绝。不过,攀爬通天塔所受到的惩罚——“语言的淆乱”,却并未摧毁人类的勇气。翻译就是这种魄力与智慧的产物。
7世纪,玄奘组织国家译场,系统翻译佛经,堪称世界文化史上的伟大事件。那时印刷术或许已微露端倪,但仍要靠抄书员日复一日的枯寂劳动。
在欧洲,其时的知识传播同样靠抄工,但909年,开始传出一条消息,说万物末日即将迫近。这在欧洲引起了极大的恐慌,抄书员们或许会反问自己?继续抄写这些典籍有何益处,既然它们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于最后的审判。
幸亏,抄书员不为“世界末日将至”的流言所撼动,才让知识最终从中古世纪走出,迎来12世纪的文艺复兴。
我经常把翻译者和抄书员等量齐观,因为他们的工作都不是原创。他们危坐于纸窗竹屋、灯火青熒中,一心想参透古人的思想,往往为了一字之妥帖、一义之稳安,殚精竭思,岁月笔端。很可能他们普普通通,只是些庸碌之辈或迂腐之士,但他们毕恭毕敬翻译摹写那些流芳百世的文字,仅此一点,就足以起人“此时开书卷,心魂肃寻常”之感。更何况,若不是他们的默默辛苦,不朽者也早已死掉了。
歌德说,在时间的绘画长廊中,一度不朽的东西,将来总会再次受到人们的重新温习。
文明的火种,概言之,核心乃是科学和艺术。科学是数学、逻辑的世界,艺术是图像、文字的世界。撇开科学不谈,对艺术的研究,尤其对艺术史的研究,说得大胆一些,它代表了一种文明社会中学术研究的水平,学术研究的高卓与平庸即由艺术史显现。之所以论断如此,也许是它最典型代表了为学术而学术的不带功利的高贵与纯粹。而这种纯粹性的含量,可以用来测试学术的高低。
一个文明之学术,反映其势力强盛者在科学技术;反映其学术强盛者在艺术研究,鉴赏趣味与研究趣味的融合,最典型则是艺术史的探索。这是将近两百年来世界学术发展的趋势,现代意义的艺术史著作、鲁莫尔的《意大利研究》可作其初始的标记。它出版后,黑格尔不失时机引用进了《美学讲演录》。
恰好,鲁莫尔也是一位翻译家,是一位为学术而学术、不计名利、不邀时誉的纯粹学人。他研究艺术史出于喜爱,原厥本心,靠的全是个人兴趣。参与这套艺术史经典译丛的后生学者,不论是专业还是业余,热爱艺术史也都是倾向所至,似出本能。只是他们已然意识到,社会虽然承平日久,可学术书的翻译却艰难不易,尤其周围流行的都是追钱追星的时尚,就更为不易。这是一个学术衰退的时期,翻译者处于这种氛围,就不得不常常援引古人的智慧,以便像中古的抄书员那样,在绝续之交,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期待。
翻译乃苦事,但却是传播文明的最重要的方式;当今的学术平庸,翻译的价值和意义就更加显著。翻译也是重要的学习方式,它总是提醒我们,人必犯错,从而引导我们通过错误学习,以致让我们变得更谦虚、更宽容也更文雅,对人性的庄严也有更深至的认识。就此而言,翻译乃是一种值得度过的生活方式。
把翻译看为一种值得度过的生活方式,现在可以再添上一种理由了:人活在现象世界,何谓获得古典意义上的“自足”,难道不是把他的生命嵌入艺术的律动?翻译这套书也许正是生命的深心特笔,伴着寒暑,度了春魂,摇焉于艺术的律动。这律动乃是人类为宇宙的律动增美添奇的花饰绮彩。(本报有删节)
范景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