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说中国》
作者:许倬云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宋代科举出身,在政府中有相当的保障,一登龙门,名利双收,对于儒生当然有极大的吸引力。这种方式,经过几代的发展,就会孕育出一个读书人的社群,在社会上占有一定的地位。
既然考试的知识范围需要根据当时官方认定的理论来确定,参加考试的举子们当然也就受这一套理论的熏染,难以有自己的意见。自汉代董仲舒以后,曾经有想将儒学定于一尊的愿望,但这一个愿望,直到宋代才算完成。对于中国文化的整体而言,这一个结晶化造成的僵化,毋宁是灾害大于贡献。
儒生社会地位的稳固,其齐家治国的理想相当程度地促成了“家族”的形成。宋以后的家族不同于汉代的豪族,也不同于唐代的大族,那些都是由一个核心家庭领导很多附属的人口所构成的社群共同体,宋代家族基本上是血缘的组织,也许不过三五代的直接亲属,这些数十口到将近一百人的亲缘族群,构成互助共存的生活共同体。宋代开始,亲缘团体拥有族产,作为照顾亲人的具体福利,例如义学、养老,等等。读书人成为一个社会群体,又能以亲缘脉络延续其地位,遂形成士据“四民”之首的优越地位。在每个县级地方上,儒生家族常常号称耕读传家,若干家族即可结合成为地方上的主要稳定力量,他们也就是地方上最常见的利益集团。这种变化,确定了中古以后中国社会的基本模式,以至于要到近代才有根本的改变。
中国史研究上,所谓唐宋转换,已如前述,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从本章的叙述来看,这一重大的转变是多方面、各种条件的互动,是经过五代以后长期的演变才完成的,才形成了前近代中国的格局。回顾过去,“汉人”的确定性,在天下国家体系内并不显著。在宋代,四周同时存在几个政权体制,虽然和典型的列国体制并不完全相同,终究还是有了尔疆我界。有了“他者”,中国本部之内的人才肯定“我者”自己是所谓“汉人”。“中国”也在列国之中,被界定为一个以汉人、儒家为主的,配合佛、道来作为其本身文化的地区。若与东亚以外其他地区发展对比,欧洲的天主教会在这个时代凌驾于列国体制之上,伊斯兰文化地区虽然有不同教派,各自在其领域之内以教领政,也是有一个普世性的政治系统。中国的发展,与这两个地方的发展有其类似处,即儒家的普世价值性可以超越“中国”,可是“中国”终于失去了“天下国家”海纳百川、包容一切的特色。
相对而言,欧洲在近世经过宗教革命和近代民族国家的兴起,普世教会从此解体,只剩下梵蒂冈教会的形式。伊斯兰世界经过欧洲帝国主义的冲击,其各个教派只能管到自己的教众,在实质上也失去了普世特性。倒是中国的儒家,并没有教会,也没有明显的组织。儒生是寄托在政权的体制内,朝代可以改变,可儒家权威及其造成的社会制度,却是长久存在、难以改变。这是中国历史的吊诡性:稳定——甚至超高度的稳定,却难以适应外力引起的新环境。
有宋一代,实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两汉的坚实基础,隋唐的宏大规模,转变为中国文化的稳定结构。从此以后,中国两度面对外族的完全征服,还能重新站起来。可是,在面对活力充沛的西方近代文明时,这一稳定的中国文化系统,不再能有接纳与消化适应的能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