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著
湖南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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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世上能让黄永玉心悦诚服的人并不多,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中,沈从文无疑排在最前面。在黄永玉的生活中,表叔一直占据着颇为重要的位置。三十多年时间里,他们生活在同一城市,有了更多的往来、倾谈、影响。他钦佩表叔精神层面的坚韧,欣赏表叔那种从容不迫的人生姿态。亲情、故乡、身份……多种因素使得他们两人交谈颇深,哪怕在艰难日子里,往来也一直延续着。
和平来了
和平来了,胜利来了,但战争的灾难可并未结束。拼补凑集居然还有一个甲种师部队,由一个从小兵作文书,转军佐,升参谋,入陆大,完全自学挣扎出来的×姓军官率领,驻防胶济线上。原以为国家和平来临,人民苦难已过,不久改编退役,正好过北平完成一个新的志愿,好好读几年书,且可能有机会和我合作,写一本小小地方历史,纪念一下这个小山城成千上万壮丁十年中如何为保卫国家陆续牺牲的情形,将比转入国防研究院工作还重要,还有意义。不意内战终不可避免,一星期前胶东一役,这个新编师却在极其暧昧情形下全部覆没。
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想起我生长那个小小山城两世纪以来的种种过去。因武力武器在手而如何形成一种自足自恃情绪,情绪扩张,头脑即如何逐渐失去应有作用,因此给人同时也给本身带来苦难。想起整个国家近三十年来的苦难,也无不由此而起。在社会变迁中,我那家乡和其他地方青年的生和死,因这生死交替于每一片土地上流的无辜的血,这血泪更如何增加了明日进步举足的困难。我想起这个社会背景发展中对青年一代所形成的情绪、愿望和动力,既缺少真正伟大思想家的引导与归纳,许多人活力充沛而常常不知如何有效发挥,结果便终不免依然一个个消耗结束于近乎周期性悲剧宿命中。
我也想到由于一种偶然机会,少数游离于这个共同趋势以外恶性循环以外,由此产生的各种形式的衍化物。我和这一位年纪轻轻的木刻艺术家,恰可代表一个小地方的另一种情形:相同处是处理生命的方式,和地方积习已完全游离,而出于地方性的热情和幻念,却正犹十分旺盛,因之结合成种种少安定性的发展。但是我依然不免受另外一种地方性的局限束缚,和阴晴不定的“时代”风气俨若格格不入。即因此,将不免如其他乡人似异实同的命运,或早或迟必僵仆于另外一种战场上,接受同一悲剧性结局。至于这个更新的年青的衍化物,从他的通信上,和作品自刻像一个小幅上,仿佛也即可看到一种命定的趋势,由强执、自信、有意的阻隔及永远的天真,共同作成一种无可避免悲剧性的将来。至于生活上的败北,犹其小焉者。
最后一点涉及作者已近于无稽预言,因此对作者也留下一点希望。倘若所谓“悲剧”实由于性情一事的两用,在此为“个性鲜明”而在彼则为“格格不入”时,那就好好地发展长处,而不必求熟习世故哲学,事事周到或八面玲珑来取得什么“成功”,不妨勇敢生活下去,毫无顾虑地来接受挫折,不用作得失考虑,也不必作无效果的自救。这是一个真正有良心的艺术家,有见解的思想家,或一个有勇气的战士共同的必由之路。若悲剧只小半由于本来的气质,大半实出于后起的习惯,尤其是在十年游荡中养成的生活上不良习惯时,想要保存衍化物的战斗性,持久存在与广泛发展,一种更新的坚韧素朴人生观的培育,实值得特别注意。
这种人生观的基础,应当建筑在对生命能作完全有效的控制,战胜自己被物欲征服的弱点,从克服中取得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格,以及创造表现的绝对自主性起始。由此出发,从优良传统去作广泛的学习,再将传统长处加以综合,融会贯通,由于虔诚和谦虚地试探,十年二十年持久不懈,慢慢得到进展,在这种基础上,必会得到更大的成就。
在人类文化史的进步意义上,一个真正的伟人巨匠,所有努力挣扎的方式,照例和流俗的趣味及所悬望的目标,总不易完全一致。一个伟大艺术家或思想家的手和心,既比现实政治家更深刻并无偏见和成见的接触世界,因此它的产生和存在,有时若与某种随时变动的思潮要求,表面或相异或游离,都极其自然。它的伟大的存在,即于政治、宗教以外,极有可能更易形成一种人类思想感情进步意义和相对永久性。虽然两者真正的伟大处,基本上也同样需要“正直”和“诚实”,而艺术更需要“无私”,比过去宗教现代政治更无私!
唯有真的勇士,不断有所寻觅探索,不断积累经验和发现,来培养爱与合作种子使之生根发芽,企图实现在人与人间建设一种崭新的关系,谋取人类真正和平与公正的艺术工作者,方能担当这个艰巨重任。
这只是一个传奇的起始,不是结束。然而下一章,将不是我用文字来这么写下去,却应当是一群生气勃勃具有做真正主人翁责任感少壮木刻家和其他艺术工作者,对于这种人民苦难的现实,能作各种真正的反映,而对于造成这种种苦难,最重要的是那些妄图倚仗外来武力,存心和人民为敌,使人民流血而发展成大规模无休止的内战(又终于应合了老子所说的“自恃者灭,自胜者绝”的规律),加以“耻辱”与“病态”的标志,用百集木刻,百集画册,来结束这个既残忍又愚蠢的时代,并刻绘出全国人民由于一种新的觉悟,去合力同功向知识进取,各种切实有用的专门知识,都各自得到合理的尊重,各有充分发展的机会,人人以驾驭钢铁征服自然为目标,促进实现一种更新时代的牧歌。“这是可能的吗?”“不,这是必然的!”
(文/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