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
林纾以遗老心态译介托尔斯泰,虽然确有历史巧合与因缘际会的成分在里边,但无巧不成书,这无形中却也为“五四运动”之前的俄国文学译介添注了强劲动力。
俄国文学作品在中国的译介,可以溯至20世纪初。其中被译介持续时间最长,中译本数量最多,参与译介者最多的,是托尔斯泰(1828—1910)的作品。经过辛亥革命洗礼,“世界化”头脑相当发达的新派知识分子们译介托尔斯泰的热情高涨,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件;但以清室遗老自居,一生反对白话文、新文化的林纾(1852—1924)老先生,此时却也加入到译介托尔斯泰的行列中,这就不得不让人颇感新奇,莫名奇妙了。
原来,早在1914年7月至12月,林纾翻译的托氏短篇小说多种,就以《罗刹因果录》的总名,连载于《东方杂志》第11卷1~6期之上。紧接着,上海商务印书馆印制迅即出版了这部《罗刹因果论》(1915年5月初版)。《罗刹因果录》中所收录的7部托氏短篇小说,在当时还并非是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名作;即使100年后的今天,没有深入研读过托氏作品的普通读者,对此也不会特别熟悉。那么,本身不懂任何一门外语,完全靠合作译者提供中译底稿,在此基础之上再行修润的林纾,为什么会选择这些名不见经传的生僻作品,并将之结集译出呢?这样的结集之后,又为什么会取出“罗刹因果录”这样类似于佛教寓言故事集的名目来呢?这一切,恐怕还得联系林纾个人生平来加以考察。
编译《罗刹因果录》时,林纾已年过花甲。辛亥革命之前,他在前清的考场与官场上均不如意,但缅怀前朝、坚称遗民的心态却是相当顽固的。事实上,林纾虽精通古文、诗文书画无一不通,却在科场屡屡失意。虽然他认为中华文言,乃帝国之大学问,用于译述外夷洋书尚有失体统,可仕途无望,迫于生计的他还是渐次开始了大批量的译述工作。自《巴黎茶花女遗事》“一译成名”之后,20年间,林译英法各国小说已有百种之多;但在靠译笔谋生、生活渐次优裕之后,他也时有借洋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举,时时不忘以传统思想针砭一下民国近况。
仔细品味《罗刹因果录》的选文标准及译名架构,还是多多少少能嗅得到那股“遗老”气息的。
首先,开篇《二老朝陵》的译名,就极可能是影射林纾自己的朝拜光绪帝陵之事。1913年三月初六,林纾第一次拜谒崇陵的光绪陵寝,当时帝陵还在修建,尚未完工。当年11月16日,光绪皇帝的陵墓终于竣工,林纾立即前往祭拜。时值大雪兼天,冰冻三尺,林纾刚至宫门,遥望数十丈外的祭殿,情不自禁,匍匐陵下,哀声大呼:“呜呼!沧海孤臣犯雪来叩先皇陵殿”三叩九顿之后,伏地失声大哭。这一次失声大哭,惊动了被废黜的宣统皇帝溥仪,他亲笔题写了“四季平安”春条一幅,颁赐林纾。为表感激之情,林纾昔日的绘画功底得以展现,他精心绘制一幅《谒陵图》,又作《谒陵图记》,称颂光绪与隆裕皇后的恩德,表示“图付吾子孙,永永宝之。俾知其祖父身虽未仕,而其恋念故主之情,有如此者。”自1913年始,1914、1916、1917、1918、1919、1920、1921、1922不间断的11次拜谒光绪皇帝的陵墓,成为他晚年近10年间极为重要的生活事件。
再来看《观战小记》、《幻中得道》、《天使沦谪》、《觉后之言》、《岛仙海行》(即《三隐士》)、《讼祸》等后边的各篇译名,也几乎都是作为“遗老”的林纾,在民国初建时期的感触主题。这些切身感触,有的是译者林纾曾亲力亲为的,有的则是他冷眼旁观的。换句话说,托尔斯泰各篇小说的文化背景与故事内容本身,此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某种主题上与译者林纾达成默契,重要的是能让译者林纾借“洋酒”销“今愁”。
应当说,林纾以遗老心态译介托尔斯泰,虽然确有历史巧合与因缘际会的成分在里边,但无巧不成书,这无形中却也为“五四运动”之前的俄国文学译介添注了强劲动力。仅此一点而言,作为译者的林纾就功不可没;而这些百年前的译作,也在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中自有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