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不安的,混浊的,粗鄙的,空洞的,孤寂的。这是春节过后,数不清的返乡记事文本流露并交织而成的另一种“印象中国”。
记录春节农村现象的返乡文体本身也成为一种现象。在此前的一篇文章当中,我曾经将这种文本的盛行,定义为大量外出务工以及在城市就业者在回到乡村之后,带来的一种现代都市文化与农村固有文化或习俗碰撞而产生的陌生以及不适感。这其实是一次由现代都市文化对乡土中国现实的打量。我们永生留守农村的父辈们,只是惶然地接受这样一种冷冷的打量或审视,完全无力发出任何的辩解。
无力辩解,是因为故乡终究成不了所有人的想象之地。她不是许多漂泊在外的人们的怡情歇息之地,她同样不是小清新们所渴望的田园牧歌或世外桃源。除了无法跟上都市文化的时尚、现代与巨变之外,它还不是可以回得去的温情脉脉的宗族社会,以及可以找得到的敦厚的乡贤文化承载之地。她只是一个在时空转捩年代,站在狂飙猛进的城市化暴力与古老乡村治理的乡土秩序之间,充满惶惑不安、自顾不暇的沉重存在。
经济的话语以及城市化的暴力,在今天已经无远弗届,也早已不只在春节这个特定的节点出现。现代社会的发展对于乡村的影响,同样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这种影响,既有经济的,也有人心的;既有文化的,也有行为的;既有伦理道德的,也有价值追求的。但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的故乡一直是被动地接受这样的影响,虽然她总是试图以笨拙的体态,参与到这样的一种改变当中去,但她终究没能免予被时代远远地抛在身后的命运。
我想说的不只是许多返乡文本中所描述的那些简陋的房屋、落后的交通、昏暗的灯光、脏乱的卫生等,这些现状其实可以通过并不多的投入迅速改观。故乡最大的隐忧其实在于价值的崩坏以及秩序的沦陷。当赌博盛行于农村地区,当婚嫁以及高彩礼成为趋势,当个人的努力常常并不能带来命运的改观,当暴力炫耀令越来越多农村青少年为之沉迷,当钱权势力纠结为乡村社会的巨大阴影……这样的现象以及它所反映出的政策、治理、社会以及人心的现实,才是今天乡村社会最大的黑洞或陷阱。它不仅使得那些成功逃离农村的人们,最终遁入了城市,也使得那些最终回归农村的人们,通常都带着满身的病痛与绝望。
故乡终究成不了所有人的想象之地,正如城市也没能真正成为农村人的想象之地。为什么在一代又一代打拼之后,农民工仍然无法融入城市?为什么城市乃至社会的发展,必须以牺牲农村以及农村家庭的幸福为代价?为什么在一个国家的经济体量日益庞大之时,农村和农民的生存空间受到盘剥与挤压的状况仍未得到扭转?为什么在“人人生而平等”之下,一些人总是比另一些人更平等?广袤的农村早已不是那个“广阔天地”,它在时代发展的进程当中已经变得愈发狭促,愈发逼仄。并且这样的情形也不会很快改观。
当城市与乡村的想象力都不能互相安放,城市与农村日趋成为“两个中国”,所有渴望“回去”的人们,注定要失望。但我们到底又是为什么,要对一个被抛弃之地还抱以想象?当每一个衣着光鲜的新“城里人”甫一站到故乡的村口,都不免发出惊叹之时,我其实是淡漠的。故乡其实是淡漠的。如果说在他们眼中,故乡发生了改变,那其实这种改变早已发生。早于那些新“城里人”的注意,早于改变发生本身。如果说在他们的眼中,故乡仍旧滞留在原地,仿佛一万年也没有任何变化,那其实由于同样的原因,一切也早已注定。
在另一篇有关故乡的文章中,我写道:作为一名在城市生活的农民后代,我常常不敢对我所见的农村做出某种记录,我甚至不愿向任何人抱怨那些“返乡”文章中所描述的一切。何以如此?我想更重要的原因其实在于,我害怕那种看似悲悯的记录,唐突了家乡父老难以言喻的生存及真实,我也害怕那种附带了太多个人主观的判断以及想象,冒犯了他们处在这样一个历史与现实交织、过去与未来转型时代的个人命运与努力。而我最终仍然写下这篇文字,只是想提醒:故乡终究成为不了所有人的想象之地,她只是回避不了的现实。杨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