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全贵死后,老父亲呆坐儿子常坐的椅子旁
这颗肿胀的肺,日渐变硬,石头般,终于再也不能动了。
带着这颗不完整的肺,何全贵呼哧呼哧喘了11年,在8月1日傍晚再也喘不动了。
那个他曾一个一个写上工友名字的黑色小本中,有60多个名字。无一例外地,他们全部死于尘肺病。
两个月前,他还说:“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开,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这么死,这就是我的明天。”如今,“何全贵”该是这黑本子上的最后一个。
那天下午,天极热。 何全贵如往常一样吃了半碗饭,准备打个盹。他刚刚歪下,又挪着坐了起来,让妻子米世秀给他背后放东西靠着。
米世秀走过去,何全贵哈她痒跟她闹了两分钟,气喘吁吁。他靠回椅子想喘一会儿。可突然又坐了起来,接着就歪倒在左边,一旁的米世秀怎么喊也喊不醒。
那个晚上,雨极大。雨柱狠狠地打着陕西大山里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和帐篷里的他的妻子、儿子、老父亲,以及赶来的村民。
在村民眼中,他走得突然,却又在意料之中。他早早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材,就搁在阁楼上,多年下来,上面盖着的塑料布积满厚厚的灰尘。
在外界看来,他与开胸验肺的张海超一样“出名”。一个是拿自己胸膛开刀的“维权英雄”,一个是活了11年之久的奇迹人物。要知道,何全贵的病友们很多或因病情加重死去,或因忍受不了痛苦自杀死去,或因妻离子散最终无人照料死去。
何全贵死去后,米世秀常彻夜开着灯。他的椅子、垫子、药都没动,一样一样地还在原处。儿子何进波从学校回家时,总是睡在父亲平时躺的床一侧,陪着米世秀。
“每天晚上,我都梦见他。给他洗头发,给他洗澡,背他去小便,背他回来。”最后的半年里,何全贵一步也离不开那个半个冰箱大小的制氧机。他只能在6米的范围内走动,门前的摇椅、里屋的饭桌和床,就是他全部的活动场所。稍微有些远的厕所,常常得米世秀背他过去,再背回来。
其实,早在他死去之前的几周,米世秀就不停地做一个梦,她梦到两个人在外面散步,山风吹着,他们一直走着,很开心。但最后就只有米世秀一个人在走,她怎么找也找不到他。
何全贵死后,米世秀、儿子、老父亲每隔7天就为他上香、烧纸钱,甚至把他的胸透片也烧了,“让他带着,在那儿也能看看病”。
某个晚上,我突然收到微信,那是何进波发来的照片,他父亲记录了我前去采访的那两天一夜。
透过屏幕上并不清楚的字迹,我能想象他佝偻着身子,用干瘦的手一笔笔写下这满满的一页纸,甚至每写几个字他都要直起腰来喘一会儿,“她带来了牛奶,营养品,还给我们留下了钱”。
我还记得,在他家借宿的那晚,因不忍吵醒我,米世秀在厕所发现蛇偷吃鸡蛋而不敢声张。何全贵的父亲,79岁的老人,一天超过12个小时在地里劳作。吃饭时,他一手端着一大碗米饭,一手频频向我举杯,不发一言。老人家常常一口下去,酒杯见底。似乎大口喝下去的啤酒能让他暂时忘掉儿子愈发沉重的呼吸,以及自己红肿疼痛的病腿。
那个夏日,何全贵还很不好意思地问我:“两个刺的一半是什么字?”因为有网友给他留言说沙棘能治病,他存了心思,平日摆弄手机时总想查一查,可因为不认识“棘”字迟迟查不到。
他跟张海超通了电话。“他换肺很成功,听说已经不喘了。”4年前他就听说过肺移植的治疗,40多万元的手术费以及术后需要常年服药让他不敢想,可他又忍不住想,“除去大病报销,如果治好了我还能干20年,这些钱肯定能赚回来还上”。
报道出来后,他很腼腆地发来微信,三声“你好”的问候后,他言语含糊地问我,是否有人愿意帮助他。
就这样,带着对生的留恋,在那个极热的傍晚,42岁的何全贵走了。
死前,这个靠着制氧机喘气的陕西汉子很不明白,为什么上面不管他。当地并不喜欢有记者前来采访,何全贵和家人也害怕“让他们不开心,万一不给钱(低保)了怎么办?”
何权贵死后,米世秀找不到足够的壮劳力来抬棺材。按照当地风俗,他们需要30个男人,而村里太多男人因为尘肺病死了或者病了。无奈之下,他们从外面雇了男人,每人50块钱。
那其实是个空气极好的小镇,坐落于陕西的南部山脉上。而就在这座空气透着丝丝甜味的山林里,有成百个因为尘肺病无法正常呼吸的山民。
如今,不时有陌生男人出没于那间昏暗的土屋,土屋里还有米世秀那79岁拖着病腿的老公公,以及还在读书、将来需要盖房子娶媳妇的儿子进波。
这些男人是来相米世秀的。“没有别的法子,家里得有人赚钱,我只能再嫁。”38岁的米世秀对这些男人有一个共同的要求:先做体检,不能有尘肺病。
“即便是最轻微的,我不能再接受一次,我会疯的。”她说。(丁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