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仿古风小说,写诗不讲格律就不提了,但许多人物名字,如《花千骨》里的花千骨、白子画、秦般弱,又如《甄嬛传》里若干名字,都有些类似意味……唉,我还是直说吧,太像烟花场所里的名字了。
当然,搁架空小说里完全没问题,但如果设定进朝代了,比如《甄嬛传》从架空而入清朝,胧月这类名字就要谨慎,毕竟清朝人,不太会给皇女起胧月这种名字。《源氏物语》里有胧月夜一角,但其实原作她也没名字,只是吟了句诗而已。
古代人给儿女起名字,其实是不尚华丽的。因为名字里加了花月红艳娉婷婵娟之类字样,容易被人误会为教坊乐妓者。
想一下民国时作者给主角起的名字:张爱玲笔下,白流苏、范柳原、孟烟鹂、佟振保、七巧、顾曼桢、顾曼璐,都是好词,也不夸张。钱钟书先生给女孩子起名字,苏文纨、范懿、孙柔嘉、唐晓芙,有书卷气,但没那么脂粉,意思也正。金庸就不提了,名字都很端正。苗若兰、程灵素(取《灵枢》、《素问》的典)、黄蓉、任盈盈、岳灵珊,都不算出格。
自然有人要不服气了,《红楼梦》里,不是也有麝月碧痕、秋纹袭人这类名字么?嗯,但那些是丫鬟。正经姑娘家,从四春、宝钗、黛玉、熙凤、湘云,虽然带各类寓意,但大体上,不会太脂粉气。贾宝玉给袭人起名字,“花气袭人知昼暖”,还要被老爷骂呢:说他专在淫词浪曲做功夫!贾宝玉和林黛玉看《西厢记》、《牡丹亭》,那都是偷偷摸摸的呢。
当然,古人其实,也并非一开始就觉得“凡事要返朴归真的好”。
古人写诗,开始是真质朴。比如《诗经》那些思无邪的句子,细看都是聊天一般,但文约意广。汉时,比如《古诗十九首》,大多是大白话。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都是明白如话,不多修饰。
但是呢,自从出了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在炼字炼句上下功夫,那便不一样了。
钟嵘写《诗品》,认为曹植“起调多工”(“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精心炼字(“惊风飘白日”,“朱华冒绿池”),对句工整(“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音调谐协(“孤魂翔故城,灵柩寄京师”),结语深远(“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真是修饰大王。与此同时,曹丕的《燕歌行》慷慨朴实,钟嵘认为“率皆鄙质如偶语”,太粗鄙啦,不好。
于是中国文化,很华丽了几百年,就是所谓六朝金粉了。到唐朝,韩愈觉得六朝文章都是骈俪,求工整,太华美,太空洞;又大家都崇奉李杜,李白是古风的,杜甫是沉郁的,都不随六朝气。晚唐倒是有李商隐与杜牧,当然也有温庭筠,但太艳丽,是垂暮亡国气息。
本来在唐朝诗歌里,大家已经习惯一种手法了:物象陈列,勾勒画境。为什么大家说王维的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因为他擅长这么写: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少议论,少抽象,多用具象名词,把能够作为符号的意象,大量陈列。
又比如,温庭筠最著名的这首《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从头到尾,都是绵密的意象陈列,颜色和图案的交叠。运用形容词时,着重色彩、质感、其他可以诉诸感受的事物。
但就是因为太浓艳了,所以温庭筠与他的花间派,到后世都被认为格局小,是艳词,是玩物,不正经。这里得多提一句:中国文化人,很容易将文章气势与个人品格、国家命运交织起来。所以呢,艳丽是可以的,浮华是可以的,但那只能是玩物。到明朝之后,尤其正统起来。士大夫去与歌姬们酬唱,是风流的;但到了家里,就要老老实实,不能行差踏错。给歌姬起名字、写艳诗,风花雪月无所不至;给自己家的孩子起名字,就不能太用诗词歌赋的典故,最好还是用正经的经史段子。
这或者就是中国古人的矛盾处。诗歌一如教坊歌姬,很美好,很动人,但只能做玩物,给孩子起名字都最好避着,免得太浓艳影响命运;正经过日子,则是文章经史,一本正经。明末大才子张岱的祖父,有一支私人乐队,都起了艳丽好听的名字,但藏着,不给家里孩子听,还说呢:音乐让小孩子听了,让人懈怠;我们这种老头子听听娱乐就算了,小孩子千万不能听这些浓艳的词句啊!张佳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