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重振文学“轻骑兵”(文艺新视界)——对当代短篇小说创作的思考
●当下的小说乃至整个文学写作,看似热闹繁荣,事实上存在着泡沫泛滥、创新匮乏等症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相当一部分作家淡化了短篇小说的创新意识和实践
●在生存困境的挤压下,短篇小说创作已经逐渐丢弃一些固有的优势和特征,但是新的审美品格尚未建立起来,现实性、深广度及多样性都被自我淡化,思想上和艺术上的创新动力都有所减弱
●短篇小说文体蕴含了强劲的创新潜能,它不仅促进自身文体的变化、演进,同时也引领中篇、长篇小说的变革、发展。重振短篇小说,引领文学创新,需要外部环境的优化和内部力量的激发
在交响乐的演奏中,人们常常会听到一种清雅的乐音飘然穿越、从始至终,这就是第一小提琴。短篇小说之于小说家族乃至整个文学,恰如庞大乐队中的第一小提琴,它形体小巧、声音单纯,却往往起着引领整个乐队、提升整支乐曲的作用。
小说创作需要寻找引擎
当下的小说乃至整个文学写作,看似热闹繁荣,事实上存在着泡沫泛滥、外强内弱、平庸芜杂、创新匮乏等突出症候。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复杂的、多方面的,其中一个重要而又未被人注意的内在原因,就是相当一部分作家淡化了短篇小说的创新意识与写作。短篇小说具有独特的地位、价值和功能,它是一个作家走向创作成熟的基石,是一个时代的小说持续发展的基础和引擎,因此有评论家把它称为“小说中的诗”、文学中的“轻骑兵”。但上世纪90年代后,伴随文学的边缘化,短篇小说滑向边缘的边缘。二十多年来,短篇小说当然也有探索、有进步,涌现出很多优秀作品,不过整体而言,它是平庸、保守、衰弱的,失去了短篇小说应有的思想和艺术的创新能力,进而牵制了小说乃至文学整体的锐气,而这一态势又影响着社会审美趣味的净化和提升。
今天的中国,正处于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从传统的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科技文明和城市文化的嬗变,无疑是一场剧烈、持久的历史转型。相应地,一度作为文学主流的乡村文学也在向现代城市文学转化。面对转型,作家是作出了探索、付出了努力的,但其成就与时代的发展也是不匹配、不相称的。譬如长篇小说创作活跃,产量巨大,但真正能够深入到社会核心,扣准生活脉动,具有思想力度的作品并不多。譬如在表现世俗生活、人的欲望方面,不少作品热衷于描摹物质的强大、生存的艰难、欲望的释放、心灵的纠结,忽视和削弱了社会的进步、精神的力量和人性的超越等等。譬如在传统的乡村文学向现代城市文学的转型中,业已式微的乡村文学还没有找到新的生机和出路,但事实上乡村文学并不会“终结”,它依然有自己不可取代的价值。
而走向兴盛的城市文学则处在盲目生长的阶段,相当一部分写作者缺乏自觉的城市文化意识,在思想上、艺术上远未形成自己的写作范式。小说创作思想的浅薄化、内容的世俗化、叙事的粗俗化,已成为突出问题。
与中篇、长篇小说相比,短篇小说的境况和表现不尽相同。20世纪90年代之后,短篇小说受到“冷落”,比如文坛风气重长篇巨著而轻短篇文体,比如文学刊物压缩短篇小说版面、出版社不愿出版难以盈利的短篇小说集,等等。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短篇小说构思难度大、写作产量低,难以带来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无形中也削弱了作家的写作积极性。
短篇创作自我开拓的得与失
即便在这样的生存境遇中,短篇小说依然在内容的开拓、技巧的打磨以及语言的锤炼等方面有所探索,并富有成效。但是,短篇小说的自我推进主要集中在内容、技巧、叙事等层面,而在思想创新、方法变革、审美创造等方面,则近乎停滞、封闭。回望近年来的文学创作,我们有哪些短篇小说表现出新颖深邃、让人惊醒深思的思想内涵?有哪些短篇小说塑造了鲜明丰满、力透纸背的人物形象?有哪些短篇小说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审美形式和叙事语言,进而带动中长篇小说共同形成一种文学现象或潮流?即便是文学研究者,也难以作答。
匈牙利著名美学家、文学批评家卢卡契曾赋予短篇小说很高的美学地位:“短篇小说抑或是用大型史诗和戏剧的宏伟形式来反映真实的一种先行表现,抑或是在某个时期结束时的一种尾声,一个终点号。”他认为短篇小说是表现社会现实的“先驱”和“后卫”。当下中国的短篇小说,在小说以及文学的演变中、在表现社会生活中,并没有起到这种作用。
检视当下短篇小说,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它在生存困境的挤压下已逐渐丢弃一些固有的优势和特征,而新的审美品格尚未建立起来。在表现内容上,它多回避了现实社会的热点、焦点,淡化了自身的现实性;在思想探索上,它不再追求宏大、深刻,削弱了自己的深广度;在创作模式上,很多作家热衷于故事的奇特,形成雷同化的叙事模式,多种多样的创作样式越来越少见;在表现形式和叙事方法上,向西方现代派、后现代派的借鉴基本停滞,向中国古典小说艺术方法和写法上的取法也没有形成气候——短篇小说在思想和艺术上的创新活力大大减弱。
发挥短篇引领创新的潜能
关于短篇小说的特征和价值,前人已发表过数不胜数的精辟观点。短篇、中篇、长篇小说,同为小说家族中的兄弟姐妹,并无高下轻重之分,各有特点和优势,谁也不能代替谁。相较而言,短篇小说小巧精悍、个性鲜明、变化多样,同社会、读者的距离更近。外国作家如契诃夫、莫泊桑、马尔克斯、阿兰·罗布—格里耶、川端康成、海明威、博尔赫斯等,中国作家如鲁迅、茅盾、沈从文、沙汀、赵树理、周立波等,其短篇小说创作以及短篇小说观念,都深刻地启迪和影响着当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创作和变革。譬如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认为短篇小说的任务是“揭示历史转折点,揭示重要时刻,揭示钟表结构上将来未知的一步跳跃,而不是今天那种滴答声”,就强调的是短篇小说的现实性、未来性。譬如毕飞宇认为有力量的短篇小说,“那一定是它涉及了生活和人性当中最核心的内容。这个最核心的内容也许和种族有关,也许和时代有关,也许和历史有关……”重视的是短篇小说思想内容的深广性。这些从不同角度、层面揭示的短篇小说规律,突出的是恒久不变的短篇小说的深层特征,如现实性、深广性、变易性等等,维护的是短篇小说的艺术个性。
短篇小说文体蕴含了强劲的创新潜能,它不仅促进自身文体的变化、演进,同时也能引领中篇、长篇小说的变革、发展。短篇小说的基本要素,如情节、人物、主题、结构、语言等,虽有一定的内在规律,但也有广阔的拓展空间和一定的自由度,可供革新、实验。短篇小说的创作方法,如写作模式、表现形式、叙事风格和语言风格等等,古今中外的作家已创造了丰富的理论和经验,今人完全可以兼收并蓄,形成自己的创作路子。韩少功说:“我觉得实验性的小说最好是短篇,顶多中篇,长篇则完全没有必要。”韩少功自己就是一个执着的短篇小说探索者。他从初期的现实主义小说到中期的寻根小说,至后来的现代派小说,不断变革,其短篇小说实验带动了他的中篇、长篇小说创作。王蒙被称为小说文体的“探险家”,长中短篇小说皆擅,短篇中的精品更多。尤在60余年的写作生涯中,对现实主义小说、意识流小说、讽刺和荒诞小说、新笔记体小说等,都进行过探索,并均有代表性短篇佳作。他把短篇小说实验中的成功经验运用到中长篇小说创作中,丰富和提升了后者的表现形式和审美品格。这两位作家的短篇小说创作,从某种程度上,启迪和带动了新时期以来短篇小说乃至中长篇小说的变革和发展。
历史的经验是珍贵的。短篇小说兴盛的时代,往往是小说创作乃至文学整体得以长足发展的时代。新中国成立初期至“十七年”时期,是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短篇小说的第一个高峰期,它在社会动荡、文坛待兴的背景下艰难探寻,创造出了一种具有民族化、大众化、通俗化的小说形态。它的思想内容、表现形式和审美风格,为20世纪50年代中期之后的长篇小说确立了路向和规范。尽管这一时期的短篇小说带有浓重的“乌托邦”色彩,但它的朴素、清新、刚健至今令人神往。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的新时期文学,形成了短篇小说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期。短篇小说不仅成为文学破冰的“先驱”,同时成为思想解放的“前锋”。1978年之后的现实主义潮流、1985年之后的实验主义潮流,大抵是由短篇小说轻骑突进,开辟新路,然后才有中篇小说的勃发、长篇小说的跟进的。散文随笔、报告文学、影视文学等,也无不在短篇小说的激发下活跃起来。新时期短篇小说尽管有芜杂、偏激的缺憾,但它变革的锐气和宏阔的胸襟,已成为当代文学史上的独特风景。这两个时期中国短篇小说的成功经验与影响,值得今天认真总结和汲纳。
转型、发展时期的中国,需要新颖、刚健的文学。卢卡契称小说是一个时代“具有代表性的形式”,是文学中的重器,而短篇小说则是小说家族中最有创新活力的文体。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爱丽丝·门罗说:“我得奖对于短篇小说来说意义非凡。我希望人们能够意识到短篇小说是重要的艺术形式,让短篇小说还原它本来的地位。”人们期望借门罗获奖的契机,校正长篇小说独大、中篇小说风行的文学生态,进而恢复短篇小说的重要地位和作用。重振短篇小说,引领文学创新,是一个复杂而困难的文化“工程”,它的实现需要外部环境的优化和内部活力的激发。从外部环境看,需全社会的关注和重视,需要培育切实可行的有效扶植短篇小说创作的环境;从内部机制看,关键在于调动众多作家创作短篇小说的积极性,倡导思想和艺术上的探索、创新。譬如鼓励作家研读哲学和社科理论,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从而赋予作品更新锐、高远的思想内涵,譬如作家加强形式创新意识,在“采用外国的良规”(如西方文学经验)和“择取中国的遗产”(如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方法和语言)两个方面,转益多师,创造出新的短篇小说叙事形态和风格来,进而引导和提升整个小说创作,走出平庸,创造高峰。
(作者为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