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骥 记者 王维宣 摄
中大老教授黄天骥重为本科生开课 学生整理10万字录音回赠 促佳作诞生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黄天骥从没想到,在从教的第59个年头,他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
时间回到两年前,年过八旬的黄天骥再次站上讲台,为本科生讲授为期半年的古代文学鉴赏课程,无数师生慕名而来。课上,唐诗宋词元曲娓娓道来;课后,他的声音被学生悄悄整理成文字,只为表达感谢。
学生们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无意之举弥补了黄天骥多年来的一个遗憾——从教多年,著作等身,却未留下一份完整的讲义。无数精彩的现场发挥稍瞬即逝,幸好有学生主动整理、今年教师节前出版成书,方留下这样一份师生之间珍贵的馈赠与回报。
·黄天骥
1935年生,广东新会人。1952年9月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读书,1956年6月毕业后留校至今,师从王季思教授从事古代文学教学和科研工作,主攻方向是戏曲、诗词。1960年任讲师,1981年任副教授,1983年任教授。1985年被国务院人事部定为博士生导师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1986年被国务院人事部评为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2004年被授予“全国模范教师”称号。2005年获广东社科特别学术成就奖。现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委员会会员,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广东省学位委员会委员,广东省文史馆名誉馆员。
八旬教授再登讲台
2013年秋,一个静谧的下午,中山大学中文堂最大的一间课室少有的座无虚席。不同年级的学生蜂拥而来,连上午还在授课的年轻教师都坐回了学生席,对学生的招呼,笑而不语。
许多已毕业的校友还记得,每逢黄天骥开设讲座,小礼堂里三层外三层都挤满了人。难得有这样一次集中授课的机会,对于年轻学子而言更是难得。
说起为何重回讲台,黄天骥讲了一个插曲:2010级的谢冠琦同学在闲聊时无意中提到,对唐代文学史的学习意犹未尽,于是他脱口而出:“那我给你们讲一次吧!”
简单的一句话,最终变成对学生的郑重承诺,而且一讲就是整整一个学期。“许多文学鉴赏课程只是照本宣科,授人以鱼,没有真正教会分析的方法”,正因如此,年过八旬的黄天骥仍愿再次站回讲台。
黄天骥授课极具个人风格,不局限于文本资料,各种桥段随手拈来,中外理论兼容并蓄,一整节课下来几乎不见板书,只有一块投影幕布列出所讲的诗词歌赋。讲到激动处,情不自禁地大声吟咏起来。2个半小时的课程,中途只休息10分钟,有时兴致高涨“拖堂”超过半小时,但学生意犹未尽。
当初那位“口无遮拦”并促成这门课程的谢冠琦同学,今年已是中文系研究生:“这门课以后可能会慢慢淡忘一些细节,但是有个场景我终生难忘。”她记得,黄天骥教授逐字逐句分析完《春江花月夜》后,激动地朗诵起来,台上台下一片沉醉,继而掌声雷动。
“这门课不只是教会学生一首诗歌,更要告诉他们鉴赏的方法。这就是我开课的目的。”黄天骥说。
“你们是80后我也是80后”
课程虽然结束了,故事并没有结束。
寒假前的一天晚上,2009级的张诗洋在自习室拿起录音笔,边重听边若有所思。早在这门课开始之初,她就萌生出将全部课程内容还原成文字稿的想法,既为恩师留作纪念,也可为后来者留下一份精神财富。
但是,算一下录音时间,长达二三十小时的讲述仅靠一人之力难以完成。她想到学校里同在黄天骥“师门”之下的八位同学,他们都是共同受惠于黄天骥老师“百篇作文”的指导。一听说这个主意,群起响应。有的同学虽在珠海校区,从未听过黄天骥的诗词课程,但也主动请缨。
黄天骥曾自嘲,自己晚年的普通话粤语味越来越浓。回放讲课录音,有些北方长大的同学要拖着鼠标滚动轮,字斟句酌,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还有同学深感任务重大,为保证讲义完整性,连老师的语气词、俏皮话都一字不漏。犹记得黄天骥在开课时跟学生们套近乎:“你们是80后,我也是80后啊。”课堂上的连珠妙语,就这样被完整地记录下来。
各路材料终于在将近春节时,交到了张诗洋的手中。她不敢懈怠,一合并文档,发现有整整10多万字的文字原始材料;学生记录手法各有长短,有些表达意思甚至跟课堂原意南辕北辙,这份半成品实难直接送给老师。她大胆地删去一些略嫌粗粝的口语表达,在反复重听所有录音的基础上,逐字逐句核实细节,增补完善,使之既可供书面阅读,又能还原课堂气氛。
“这可能是我有史以来听得最认真的一节门课。”张诗洋说。
当在一个普通的傍晚,数百页的稿子记录文本夹在一叠书籍材料中送去给黄天骥时,张诗洋发现老师的神情似乎有些懵住了,这种形式的礼物,对老师来说可能是第一次。
黄天骥问她这是什么,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同学们送给您的新年礼物”。
很快,黄天骥就明白这份礼物沉甸甸的含义。
这是教育者和受教者的最好互动,是馈赠与回报的最佳形式
黄天骥教授1956年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从教将近60年,讲述的课程不计其数,无数已经成为名家的中文系学子都从其课堂受益匪浅,却从未留下过一份完整的讲义。用他自己的话说,讲课习惯于边思考边发挥,讲了也就讲了,只在脑海里留下印象,慢慢也就淡忘了。
黄天骥还记得,1979年,当时他给中文系77级的同学讲过魏晋隋唐文学史。这些内容,除了一些有心得的部分写成论文发表得以留存之外,大部分都“忘得精光”。后来得知有一位女同学详细地记录了课堂笔记,于是“死乞白赖”,央求将听课记录留给自己作为纪念。如今黄天骥手中所留存的,仅有这一本几十年前的课堂笔记。恍然间,那位女同学也是五六十岁的中年人了。
几十年后的今天,当黄天骥再次看到一本完整的课堂讲义记录文本,不由得激动万分,几乎见人就讲:“我那几个学生好有心。我那么浅近的讲授,却得到同学们丰厚的回报”。
中大中文系的学子遍布广州,故事越传越远,一些出版社的校友听说这件事,纷纷建议整理成书出版,为更多对古代诗词曲有兴趣的读者提供参考。
黄天骥细想,同学们的录音文本已具书稿的雏形,确实可以这样做。于是,花费一个暑假,进行整理修饰,补充完善。内容和顺序及时作了调整,文字上尽可能保留讲课的生动,同时删除一些不当的地方。
于是,一份见证师生情谊的讲义著作《黄天骥诗词曲十讲》,由此诞生。今年教师节前夕出版后,他郑重地签字送给了每一位为之付出努力的同学。
鉴于中山大学中文系素有古文字学和戏曲史研究的特色,古文字学科在容庚、商承祚教授的熏陶下,涌现出一批书法名家。于是,黄天骥邀请陈永正、刘斯奋等十位校友,配合诗词曲十讲,各赐书法作品一帧。纸书墨香,意味深长。
正如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魏朝勇所言:黄天骥先生的“十讲”本是述而不作的,后来师生合力促成,这是教育者和受教者之间最好的互动,是馈赠与回报的最佳形式,是师表与重道的伦理垂范。
“我对学生就像老师对我”
在黄天骥看来,在他已出版的20多本著作中,“这不是分量最重的一本,却是最有情意的一本”。
在黄天骥的教学过程当中,很多受过他指导的学生都会被他的认真所打动。自1986年作为中大中文系主任倡导“百篇作文”以来,黄天骥三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对本科生的指导。
一位2008级的学生说,自己的作文还是老师用铅笔批改的,每一篇后面都写了批语,最后还附有一封长信,寄语学生。他谦逊地说,如果你觉得意见不合适,可以擦掉。“黄天骥老师每年指导四五名本科生,光是作文一年就好几百篇要批改,工作量已然不少,这样的认真和热情就更是令人触动”。
2000年中山大学珠海校区刚落成时,已经退休的黄天骥以66岁高龄主动请缨,前往珠海为低年级本科生亲自授课,每一堂课仅耗费在路上的时间就有三四个小时之久,许多学生都还记得黄天骥教授满头大汗走进教室的场景。后来由于年龄原因,他不得不减少授课次数,但仍然不忘每月抽空前往珠海校区指导学生写作“百篇作文”。
在生活中,黄天骥是一个温文儒雅却又满怀热情的人。在校园里碰到熟悉的同学,他都会主动停下来打招呼;对于自己指导过的学生,更常常通过电话询问他们的生活和工作近况,还不忘“八卦”年轻学生的爱情;即使是第一次登门拜访的人,黄天骥都会亲自送到电梯门口。
上世纪50年代,中山大学聚集了一批蜚声海内外的知名学者,如陈寅恪、容庚、商承祚、王起、董每戡、詹安泰等。黄天骥说,他从他的老师那里受益匪浅,他们的言传身教影响至今。“老师和我的关系是这样,我和学生的关系也是这样,中大老师的作风影响了我,我对我的学生就像我的老师对我一样。”
一个学校有一位这样的教师,无疑是学子们的幸运。在一个师生关系渐趋功利化的时代,教师学生之间不幸沦为“雇佣”关系,学生只知有“老板”而不知有老师,这样的师生之情更是显得弥足珍贵。(记者 何瑞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