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从连云山到幕阜山四处游荡,天气时晴时雨。太阳一出来,天地间云蒸雾霁,空气中似乎除了湿气还是湿气。雨水丰沛气候湿润的日子,汨罗江不再是那个青春靓丽的清纯少女,日见一日地丰满盈涨,浑浊地翻着白沫与黄浪,似乎要将落入河中的一切,包括日月与星辰,还有飞鸟的影子和往来的舟船,以一股不可遏制的伟力,浩浩荡荡地卷向西边的天际。
划龙舟的锣鼓声与呐喊声,随着奔流不息的汨罗江水渐行渐远。没有了黄色红色桨片疯狂的撩拨,宽阔的江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端午水涨,我们这批竹木该扎排出行了。
行船走水三分险。排古佬,一群世世代代靠闯荡江湖运放竹木排筏为营生的放排人,他们比拉纤驾船的水手船工们更为熟悉水性,他们是江河湖泊真正的主人。排古佬的头领被尊为领工,他的号令决定着排筏能否安全到达,甚至会是大家的性命攸关。领工右手托着一个铜质的水烟筒,嘴里吧唧吧唧抽着水烟,在排工们的簇拥下来到我们跟前。他不说话,只用空着的左手一指一点,便对我们这一长溜的竹木堆发出了解散与集合的号令,集材场空旷的河滩立马变得热闹起来。我们被一根根挑选出来,根据长短与粗细,三十至四十根不等,肩并肩整齐有序地排列在松软的河沙泥地上,压上竹筒横担,用篾缆一根紧挨一根地缠扎成排筏,被推下汨罗江。
据说扎排得慎重地挑选日子,十分讲究兆头。在选定的日子下河扎排,女人不得上排,大家不得讲洗筷子之类的话语。排筏扎成之后,得择良辰吉日启程。农历初五、十四、二十五为忌日,不放排。预定的日子,如果领工清晨出门,遇到女人倒尿桶,遇人大小便,都不是好兆头,都得改日子。兆头好,决意启程,便由领工带头,全体排古佬在排上先敬水神。一个大猪头,用脸盆盛着蒸熟,摆在排头垒木上。领工点烛焚香行跪拜礼,诵念祈求平安之类的祷词。礼毕,大家分吃猪头肉,大碗喝酒,即动身放排。
汨罗江放排,一般以竹筏与木排结队同行。用篾缆将一挂挂单排连接起来,便组成了首尾相连的排筏长龙。排筏长短的变化,得依江河湖泊的水势而定。两挂排重叠起来,一底一面,俗称荷叶排。这样比一挂单排承重,在弯多滩长的汨罗江上游放起来转弯变道便于调拨。排筏进入汨罗江下游,水深江阔,便可以结成十几排、甚至数十排长的排筏长龙了。
排古佬们在水上过着漂泊的生活,日晒夜露,风雨兼程,生活非常艰苦。依我一路上的观察,他们却是天底下最会快活的人。放排顺风,排工们自称“神仙”,遇上过滩和背纤,便自嘲“当老虎”、“做狗爬”。一条排筏长龙,居中的主排扎得特别牢实,这挂竹筏上搭建有竹屋,供领工与排工居住,兼存一路上的柴米油盐。竹屋门口通常贴着这样一副红纸黑字的对联:“水底有天行日月,座中无地着尘埃。”每天一日三餐就在这竹筏上架锅做饭,炊烟缭绕,日子过得富有诗意。依着下水,竹屋的棚口必朝右边,棚背必对左方。每过险滩急流时,领工端立首排顶端,指挥棹手扳棹,其口令不喊“向左”、“向右”,只喊“棚背”、“棚口”,调度自如。排筏的尾端,必支起杉树钉上楠竹片做就的长棹,遇上险情,得三五个棹手齐心合力扳棹,方可渡过难关。
汨罗江上有四十八处险滩,一旦滩干水浅,扳棹与撑篙无法摆动排筏,排工们便得扑通跳下水,在水中以身推排,以棍撬排。撬排便不能再喊棚背、棚口来指挥,排工们会哼唱撬排的号子。这时,我便会故意使劲碍在河滩上不动弹,想多听一听他们那粗犷有力的号子。
成天在水里爬上爬下,许多排工从上排之日起,总是一丝不挂的。要穿,通常也是喜欢套一条红艳醒目的碎花短裤。排古佬成天日晒雨淋,周身漆黑,唯有光腚雪白,最可显人。白天,排筏行驶在河中的主航道,两岸人家可望不可及。夜晚,排筏停泊在河湾港汊,河雾弥漫,人影依稀。只有晨昏时节,偶遇姑娘媳妇下到河边码头来浣衣洗菜,这便是排古佬走台显秀的大好时机。天下本太平无事,排古佬总得故意弄出些许声响来。惹得姑娘媳妇们抬头注望,他必从水中一撑而跃上排筏,身子悬吊在水面,屁股几扭,故意显露出一块白肉来。羞红了女人的脸,排古佬更得意,如入无人之境,赤条条地立在排筏,操起一根竹篙,扑通扑通打得河水哗啦啦响。如果女人还在河边,没有起身离去,排工便会扯开喉咙打情歌:“月光落水坳背黄,坳背田里有蚂蟥。蚂蟥团哒鹭鸶脚,黄瓜团哒豆扦角,喜莲团哒瘦情郎。嗬呵……”
旧时汨罗江沿岸的女人,喜欢与闯荡江湖的水手排工调情。在她们心里,这些真正的男子汉,可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如果岸上的女人有意,便会对上歌:“日头出山一点黄,姣姐出门洗衣裳。手拿擂槌轻轻打,下下打在麻石上,一心想着我情郎。嗬呵……”
夜幕茫茫,汨罗江水流淌着宛如月色的温柔。排筏忽然一阵波摇浪晃,我眯起湿润的眼睛一看,只见那位对歌的排工,一只手高举着鲜亮的衣衫,悄悄地游水涉河,轻快地踏上河岸的麻石码头,穿戴整齐,朝那竹林深处的灯影里走去。
编辑:宁波 来源:岳阳晚报(潘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