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广场
(五)
思念是一种氛围,不适于刻意沉浸其中。就象那个傍晚,我还是沿着台阶下了山丘,走过华灯初上的铁桥,走进布拉格老城。
老城广场是老城最初形成的中心,现在是布拉格著名的景点。原来这里是一片河边的低地沼泽,后来商贾云集,成为中东欧重要的集市,过路的诸候也在此歇息,这些有钱有势的人需要消遣,就有了酒馆等玩乐的场所,他们快活后又想起要向上帝表示虔诚,就有了教堂。这样慢慢发展成现在的规模。广场曾经在19世纪末受到毁坏的威胁。那时,好大喜功的市政部门准备修建一条穿越广场,通往河边的笔直“现代化”大道。按照计划,老城广场大部分建筑将被拆毁。此举当然遭到民众的反对。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捷克斯洛伐克从瓦解的奥匈帝国中独立出来,市政当局也认识到老城广场的价值,才终于放弃了这一伟大构想。那条被称作巴黎大街的道路从河边延伸到广场就中止了,最终没能与广场那边几百米之遥的瓦茨拉夫大街相连。
就是现在,布拉格老城很多道路还都是由一粒粒石块不经济地拼成。这样的地面对车子的轮胎和减振都不好。但对于已经进入21世纪的布拉格人,这仍未成为拆掉它们代以沥青水泥的充分理由。他们认为,保护这些小石块就是在保护历史的一部分。对历史,布拉格人已经能够怀着健康的心态,正视并且谦躬。我喜欢走在这样的路上。
说到老城广场,必得提到位于广场一侧的布拉格天文钟。很多人对此都没少溢美之词。
大钟设计者汉努斯在1410年设计完这口钟后就被弄瞎了双眼,因为统治者不愿他再设计出如此精美的作品。但我倒并不觉得它有什么过于奇特。两个钟盘分别能显示太阳时,月亮时,地球时,每逢整点,就有骷髅拉动钟绳,两个窗口打开,耶稣十二门徒的雕像依次从窗前走过,然后金鸡啼鸣。在20世纪最后一次修复中,有人希望把犹大也加入,这个异想天开的动议被当然地否决了。一待上述表演完成,下面抬头观看的人群就哗地随举旗的导游四散而去,很少流连。
听着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大致都坐在广场中央的胡斯雕像旁,看着他们匆匆奔来跑去。胡斯是15世纪捷克宗教改革领袖,最终被教会以异教徒的罪名处以火刑。他的牺牲促进了捷克人民族意识的觉醒,对欧洲宗教的影响也极深远。可对于我此刻更重要的是,围绕着雕像有一圈长椅,可以坐下稍事休息。
也有个别游客模样的人不为钟声所动,也许是已看过了,便在广场上四处游荡。我就会有些惺惺相惜。不是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明白,布拉格是适于漫步的,而不是行军。要想体会布拉格的脉搏与心跳,只有放轻脚步。这个城市本也并不多过于戏剧性和辉煌的场景,以至于把这口大钟也当做了珍藏,我们没有必要匆忙。
布拉格人一定是早已习惯了漫步,否则不好解释当年火车和有轨电车在城市出现时受到的怀疑。布拉格人那时坚持认为时速超过25英里的运动是极其有害身心的。即使在今天,一篇介绍布拉格交通工具变迁的文章在结尾处仍建议:布拉格最好的交通方式其实还是最初的那种---步行。
钟楼——忘记了时间的钟 |
老城广场的南边,就是瓦茨拉夫大街,布拉格最繁华的商业街,在历史上属于新城一部分。在14世纪,随着布拉格的日益繁盛,老城无法容纳骤增的外来人口,查理四世就决定在在南面紧靠老城兴建新城。算来也有数百年历史了,新城其实并不算新。
瓦茨拉夫大街近代以来,逐渐发展成为布拉格的商业和金融中心,自然比那些古迹更吸引布拉格居民的目光,所以很多与布拉格有关的历史事件都选择在这里发生。
在大街中部就树立着一个不大的十字架,挂着两个青年的头像。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1968年那个寒冷的“布拉格之春”。
在十字架旁,捷克人告诉我,到了1969年,随着苏联控制的加深,捷克社会变得毫无自由可言,两个布拉格青年便在此自焚,以死抗争。这个举动对生性柔弱的捷克人来说是非比寻常的。也正是因为还有这样的人,捷克漆黑的历史长夜里得以点起两颗明星,让那个时代有些光亮。
那个捷克人本来是想向我借火柴的。虽然十字架旁满是燃烧的蜡烛,但他说不能用这些火去点烟,那是对死者的冒犯。
后来我看过有关这个事件的纪录片,两个青年死去,引发了全布拉格乃至全捷克的大规模游行。没有口号和痛哭,队伍一直在沉默中行进。
亚历山大大帝说:在抵抗中生存和用死亡抵抗同样尊严。
查理桥上行人如织 |
(七)
该讲讲查理桥了。
套用中国的一句老话,如果没有走过查理桥,你就不算来过布拉格。在记不清多少次走在查理桥上后,我终于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了。
进入布拉格最象征性的走法,就是在清晨通过这座历史最久远的桥梁。这时,阳光可以把影子投到你的身后,而你面前的城市还未全然醒来。
查理桥建于1357年,那时正是捷克历史上的黄金时代。捷克国王查理四世还兼任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把帝国都城就定在了布拉格。德意志的公侯们对此耿耿于怀,却只能在私下喟叹:“如果我们也有布拉格那般好的美女和啤酒又何至如此?”
据说,在布拉格的桥上,最好的景致是看到一位动人的姑娘。只有这样才会真正体悟,布拉格原来如此美丽悠远,而那女孩又是如此美丽年轻着。
查理桥的奠基时间甚至可以精确到分钟,那是1357年7月9日5点31分,因为布拉格人认为按捷克书写时间的习惯135797531这样的数字回文可以佑护查理桥牢不可破而历经岁月沧桑。建筑者们甚至还在灰浆中掺上鸡蛋,蜂蜜和葡萄酒。并在老城桥头塔雕了另一圈回文,大意为:小心啊,你们小心了,谁要是对桥不利就会遭到天谴”。布拉格人是太看重这座桥了。
在长仅520米,宽不足10米的查理桥上我渡过了在布拉格最多的漫步时间,却很难一下子说清这座连接起老城和小城、布拉格城堡的桥到底最吸引我什么,让我在桥上走个不停。
初来桥上,最先引人注意的肯定是竖立在桥两侧的29尊石制雕像。我也曾专门拿着介绍书籍一尊尊地对照看过去,他们大多是宗教传说人物或教皇册封追认的圣人。大概是文化上的差异,我并没感受到大的触动。
值得一提的是桥右侧第8尊圣约翰雕像。它被视为世界各地圣约翰雕像的蓝本和祖地,也是查理桥的佑护者。传说圣约翰是被政敌从查理桥上扔下淹死的。桥中间的围栏上刻有一个金色十字架,我一直不明所以,后来才无意中得知那里就是约翰入水的地点。
这尊雕像也为查理桥带来不少热闹,游客们在这里受到导游的怂恿,都要排着队抚摸一下雕像底座上的两幅金属浮雕,向圣者许个心愿。以至于两幅浮雕被磨得黄铜毕露,光滑闪亮,更让后来的人深信不疑,乐得尝试。据说抚摸约翰入水处的十字架也有同样的功效。
查理桥
虽然人的愿望大致相同,实现的途径差别实在太大,无论在人间还是乞求天上。仰望上面怀抱十字架,侧着头有些哀怨的老约翰,我实在没法融入这个陌生的情境,以至于当把手从浮雕上拿开,才想起忘了许愿。
西方的游客相比要自如得多。一位老太太灿烂地笑着大叫大嚷:“我要不放弃每个机会”。我想她一定是个乐天派。
某个中年人则在抚摸之前要凝神屏息,仿佛鼓起勇气去敲老板的门要求加薪。有的年轻女士则摆出留念的姿势,因为夫君拍照动作慢而稍不耐烦。
清晨,我来得再早也比不过早醒的鸽子和水鸟。查理桥这时是沉静的,没有人的踪迹。桥下,未散尽的雾气中会有一两条小船浮在河面,里面安然坐着垂钓的人,仿佛入定的老僧,我从未见过他们收竿或者加饵。
桥上如果偶尔有人经过,或是一身运动装,锻炼身体的老人和中年,或是早起的教士要去河对岸的教堂做晨课,再有就是一些对摄影认真的游客,早早地只身前来,希望用相机把眼前的宁静留住。我有时带着相机,有时不带。这样的宁静大致会在每天的9点被打破,那时,太阳已完全钻出云层和薄雾。从老城的方向就会有人把一辆小车吱呀呀地推上查理桥,车上装着要展卖的油画、水彩画、照片或者其它艺术品。那是来得最早的一位桥上摆摊者。
查理桥上只允许卖艺术品,包括音乐。而取得在桥上卖艺的资格并不容易,他们必须首先是查理桥协会的会员。比如一名越南画师,作为桥上唯一的外籍人,是因为留学于捷克也是中欧最著名的查理大学才被认可。所以,我更愿意把他或她们称作艺术家。
我总会上前帮着最早到来的几个艺术家支架摊位,然后坐在桥边开始闲聊。我相信,也许面前这个人会比查理大帝、圣约翰告诉我更多关于布拉格的秘密,给我更多的启示。越是微小的事物总是越加锐利。至少这样一来,我的拍照不会被过于坚决地回拒。
画家里引人注意的一位叫鲁博米尔.日特科,他是大学经济学教师,现在已经退休。年轻时在苏联学画一年,然后据他说就是“自己教自己”了。曾为捷10余家报刊提供速写作品。1968年就在桥上摆摊,那年正是苏军入侵的日子。他自称是这座查理桥艺术家中最早的一位,当最后我希望他能看着镜头照一张留念时,他合作了。却自言自语地说:可我并不是个模特。
比起画家来,音乐家们要到得晚些,因为总要等他们的观众先来。我禁不住要佩服某个旅行社的严谨和守时。每到10点,仿佛是从桥底冒出来,第一群游客就会簇拥着导游突然出现在远处桥头,准时而毫无征兆,不可逆转地开启了查理桥一天的热闹与喧嚣。
在白天,查理桥上的艺术家们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尤其是那些歌手和乐师。
沿着桥缓行,你刚把一种琴声留在身后,前方就会传来新的乐音诱惑,同样优美。奇特的是,无论多么忘情的演奏都不让人感到张扬,他们不是把查理桥踩在脚下当做自己的舞台,而是无拘无束随情尽性却还是让自己成为查理桥、布拉格美丽的脚注。我相信这是布拉格人生命里的本能,而不是因为拿捏得恰到好处。在布拉格这样的灿烂阳光和音乐中,让人猛然觉得:生活真好。
这样的情景会一直持续到傍晚。
也是在一个傍晚,天色已经不早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微胖、腼腆的中年人却刚到桥上,开始拉小提琴。比较在桥上常见的另一个提琴手而言,他的技巧并不出色,但拉的都是大家能够共鸣的熟悉曲子,比如《爱情故事》,所以觉得动听。
那天的天色和空气好象也很容易传染什么,很多人就那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或靠或坐在桥栏上,悠悠听着,并不上前。还有两个在音乐中拥吻的恋人。在琴师放下琴弓的一刹,我把这个画面留下了,当做自己的珍藏。心里闪现出一句很温柔的话:琴声结束了,而拥抱没有。看来我是容易被拥抱打动,一个渗透爱与思念的简单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