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马导怎么发现的?”
答:“用他的话说,我们斗心眼儿斗不过他。你寻思吧,如果上午做化验,早晨最好就不要训练。这五个大个子没练,场上少了五个大活人,很明显,这还不引起他的警惕?上午五个人偷偷外出去医院,下午就给他知道了。晚上,马导下令开会,他大动肝火,连训带打,那天那通臭打呀,可把我们五个给打坏了!打刘丽,老队员,打的最重,耳刮子、大板凳子,把刘丽打的乌眼青,没法见人,好些天退不下去,家里人看见问怎么回事,刘丽只敢说是碰到桌子上碰的。当时刘丽彻底绝望了,我们都觉得活在这世上实在没什么意思。那一次,刘丽伤心地哭了一晚上,忍着疼,把行李东西都收拾好了,一天也不想再干下去!马导又反过来哄我们……。后来到了大连,我们都有轻生的想法,想跳大海……”姑娘们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
沉默片刻。我问:“既然不让检查身体,你们还照常吃药吗?”
答:“那次上医院挨打,是七运会以后的事,大伙儿逐渐产生了抗拒心理。到了亚运会预选赛之后,特别是1994年7月搬到大连,多数人开始偷偷扔掉口服药。我们队里针剂和口服同时使用,马导亲自打针,谁也别想躲过去,口服药每天好几次,他没法看得住。当着他的面,我们一只手把营养药吃下去,另一只手藏着违禁药,他一走就扔,一把一把地扔!马导平时总说,这些药多贵多贵,我们照样扔。扔的多了!”
我问:“打针,多长时间一次?”
答:“主要是备战阶段打的密。每个人具体情况也不一样。训练紧张时,差不多隔一天打一次,除了打EPO,还打好几种别的针。像丙睾酮啊什么的。到了比赛期间,主要打双清睾酮速效9303。”
我问:“据你们了解,马导用药的剂量比别的队是大还是小?”
答:“特别大。在我们记忆里,原先一支EPO应该打三个人,到了马导手里,开始两人打一支,一人半支,那时马导还在队员当中回避回避,俩人俩人叫到一块儿,打完一对儿再叫一对儿。到了九三年,就是斯图加特之前,在青海高原训练,干脆一人打一支。后来他就嫌麻烦,这还回避个啥呀,一人一支,人又多,大伙儿集中到一个屋里,一起打就行了。全队用药量很大很密,打针太频繁了,今天这种药,明天那种药。几乎每人每天要打一支。有时上了火车也打,马导他真够累的!”
我问:“除了马导亲自动手,还有别人替他打针吗?”
答:“没有别人,全是他亲自打。他谁也不相信。”
我问:“每个队员的具体情况,除了马导别人也难以掌握? ”
答:“对啊。马导经常拿着那张计划表,他要看着表做参考,按表上的时间给我们打针。你刚才问为啥在火车上还打针,就是这个计划表,起规定作用。比如表上指示今天应该打,今天咱队正在火车上,在卧铺上,他就不乐意耽误,照常注射打针。”
我问:“打针通常是打臀部吧?”
答:“对呀。”
我问:“那么要在火车上打针,人来人往的,脱裤子多不方便?”
答:“火车上的卧铺是一格一格的,要是给一个人注射,别的队员就自动围住卧铺口儿,放点哨,挡着点儿呗,不能让人看见。对于我们来说,那阵儿打针太正常了,人都给打麻木了。啥也不愿多想,何必想一回伤心一回。”
问:“打针的时间性是相当讲究的?”
答:“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平时训练要打针,还是按天计算,弄不错日子就行。一到比赛期间,打9303,打9421,那就需要按小时计算了,错半小时也不好使。马导特别讲究时刻。比如今天下午比赛,把检录的时间,把作准备活动的时间,都计算好,估计打发令枪的时间应该是5点钟,而速效9303的药性,要在注射后4小时发挥作用,那么,就是中午1点钟必须打针,或者稍稍提前十几分钟。记得比赛期间,每次吃中午饭,我们心里都掐着时间,往往是饭后过一会儿,就开始打针,一点儿不能耽搁。”
我的心在颤抖,我的手在颤抖,就像我也被狠狠地打了一针。
话说到这一步,理当更加深入。我向多名运动员以及知情人调查“躲药检躲到八一队”这件事。也就是1994年9月下旬国际田联第三次飞行药检马家军始末。这些当事人战胜了怯懦,勇敢地讲出了事件真相,现综述如下:
那是1994年9月份,那次药检对我们的打击最大。当时我们正在云南高原备战亚运会,大概是9月22号吧,国际田联可能也在分析,备战亚运会,马家军肯定会服用禁药,因此突然派人飞来中国,情况没整明白就上了沈阳!
这太惊险了,因为前几次飞行药检,咱们正好都是调整期,本身基本没有用药,所以并不太担心,这次坏了,如果队伍仍在沈阳,那肯定完蛋了。咱们不仅正在使用EPO,也正在配合使用别的药,验尿也完全可能被查出来。
当时, 国际药检的人一出现,留守沈阳的孙队长等人倒抽一口凉气,紧张了个够呛,幸亏这时候队伍恰在云南,说队伍不在沈阳,这就好办多了。老外还是老外, 不太了解咱们国家训练的规律,扑了个空,无形中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其实, 这一天队伍正在火车上,好像是9月21日上的火车吧,从高原下山,北上北京。沈阳方面告诉老外说, 队伍正在高原训练,不敢讲正在火车上,担心老外掉头直奔火车上查, 或者直接去北京堵住查,那就又坏了大事了。
老外说, 他们要去高原找队伍,咱们赶紧说飞机票有困难,一下子去不了高原,就是到了高原也不好找,连电话也不通,路不好, 还得骑毛驴才能进山等等,最好的办法是, 我们设法通知马家军立即动身到北京去,再接受你们的药检吧。中国这么大,老外东南西北他弄不清。要从东北到大西南,哪那么容易? 老外懵了,他没办法了,只好同意回北京等候。
这时, 沈阳方面赶紧动作起来,生怕老马象往常那样, 一到北京就亮相,正好撞上药检官,还是能查出来呀! 应该火速通知老马, 到北京千万别露面,对运动员体内的药物抓紧稀释处理,隔几天再见老外,这样就查不出来了。可是, 老马他们正在火车上,那时也没有用上手机, 时间紧急怎么通知呢?
人急了还真有办法,沈阳方面算计好列车运行时间,先选择一个可靠的大站,最后认为郑州站比较合适,也来得及。做了决定后,沈阳方面紧急求援沈阳铁路局, 电话打给管事儿的,要求立即设法, 跟火车上的马俊仁取得联系,说事关国家利益,切盼通力协作。沈阳铁路局的人一听, 马上就明白了,他们抓紧时间, 通过铁路专线,先通知北京铁道部,转接郑州铁路局, 很快与关键人取得了联系,那是太紧张了! 郑州局的人接到电告,刚刚赶上那趟列车通过本站,一个头头火速登车, 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老马,告知老外药检飞到了沈阳等情况,并转告他立即采取措施。
本来, 老马在火车上也会正常用药的,这下赶紧给队员停药,用稀释利尿手段加紧排泄,同时服用干扰药物。一到北京, 全队下车, 悄悄的谁也没敢见,跟间谍一样,让车接上, 人不知鬼不觉到了黄寺, 住进了八一队一个小楼。
你看, 从沈阳站到北京铁道部再到郑州站, 从地方到军队,经过一连串的动作, 总算为老马争取了时间! 四天以后,大概是28号吧,停药四天了, 马家军才在北京正面接受老外药检,这当然没事儿了,就这样渡过了这道难关,救了马家军。这一次对马家军惊吓不小,整个破坏了老马的程序,所以没过几天打亚运会,打得那么艰难,张林丽只差半步就输了! 这就进一步引起了老马的思想波动。
亚运会以后, 突然传来消息, 说游泳队出事了,老马是在一次饭局上得知的。饭前, 老马情绪饱满兴高采烈,吃到半截, 有人告了他这件事,他顿时愁眉紧锁情绪低落,饭局很沉重。此后, 老马很快提出来身体不好,要求离队住院治疗。不久后又提出, 先把男队交回沈阳, 他不想带了。从一次饭局发展到整个时局的变化,老队员人心惶惶。男队员说走就走,有的不辞而别,人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思绪万千又很疑虑,不敢相信这一切果真发生过。经过对多方面多人反复调查,此事还是确证不伪,我唯余惊悸不已。
沈阳虽是春暖花开,我却觉得天寒地冻,这黑土地冻的好厚实啊。
后来, 我与马俊仁先生多次交谈,他并不正面否定这一切,他苦于寻找问题的症结和解决的办法。一提用药艰难,他就时时发出沉重的叹息。当弟子们终于造反之际,论打论骂论经济纠纷,老马尚能对弟子们做出若干辩解,唯独大家提出今后坚决不再用药, 因害怕发生游泳队的悲剧而要求回家离队,老马就语言无力,思想工作实在做不下去。
他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这个事你们说的有道理啊,有道理啊!”他同样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他的悲苦之心,比人们更加无奈。药魔曾经给马家军带来辉煌,却最终给马家军造成了重创。
想一想,究竟是谁把老马推到这一步的?是谁?是他独家要这么干吗?不,各级领导都有责任,我们海内外十几亿华人也有责任,是我们过分企盼体坛多得金牌,只允许辉煌而容不得失利,人们共同把马家军送上了一条无比艰难的道路, 你我他,咱们都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