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叫我“周百科”
[ 2008-05-06 09:01 ]

中国日报网站环球在线消息:记者认识周有光先生时,他已经100岁了。北京朝内后拐棒胡同的周家,看起来简朴无奇,却是记者心中的人间天堂。每一次都是乘兴前去,欣然而归。

周有光先生比记者整整大了70岁,彼此之间却似乎没有代沟。书房很小,我们总是在临窗的小书桌旁面对面地一坐半天。百年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谈笑间,周有光先生向记者讲述了他的精彩人生──

从常州中学到圣约翰大学

1906年1月13日,我在江苏常州出生。我家在常州住的巷子叫青果巷。青果巷有意思,瞿秋白、赵元任和我都住在青果巷,我们三个人都搞文字改革。瞿秋白家很穷,租人家的房子住。赵元任家的房子叫八桂堂。我家的房子叫礼和堂。常州、苏州、上海很近,但是常州就落后,苏州思想进步一点,上海思想更进步。外国的新思想、新生活都是从上海传到苏州,再传到常州。

我中学在常州中学读书。1923年,我考取了上海圣约翰大学。可是学费贵得不得了,一个学期就要200多块银元。当时我家很穷,没有钱。我的姐姐在上海教书,她的一个女同事听说我考进了圣约翰大学却不想读,便说:“考圣约翰比考状元还难,你弟弟考上了又不进,太可惜了。”她的妈妈很喜欢我,一直待我很好,老人家说:“我现在也没有钱,但是有皮箱,里面放了很多嫁妆,拿一个皮箱去当,就可以当200多块钱。”我就这样上了圣约翰大学,主修经济学,辅修语言学。

有趣的是,进大学第一次去报到,给我一个卡片,把我的名字打在卡片上。上面有中文,也有拉丁字母,我一看,是用上海话拼的罗马字,这是学校的规定,在学校每一个地方签名,都要按照这个标准。学校的管理就按照罗马字来管。罗马字管理法是一种科学管理法,圣约翰的总务部是没有几个人的,管理起来好得不得了。这就是外国文化跟中国文化不同的地方。

在圣约翰大学,我印象很深刻的是看报,主要看英文报。一个英国教师问:“你们天天看报,是怎么看的?”我们说:“看报就看报,没有什么。”他说:“看报有看报的方法,每天看报要问自己:‘今天消息哪一条最重要?’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这条消息最重要?’第三个问题:‘这条消息的背景我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赶快去查书,首先查百科全书。”我们按照他这个方法来看报,兴趣就大大提高。

我在圣约翰大学只读了两年,遇到“五卅惨案”。圣约翰大学的中国师生出来办了光华大学。我最后在光华大学毕业。毕业后,我先后在教育界和银行工作。

在美国和爱因斯坦聊天

1946年1月,新华银行派我前往美国纽约工作。我们坐了14天的船到美国。1月13号我在船上过了生日,刚好快到子午线。过了子午线,日期要变更,又重复一天,于是我又过了一次生日。

我工作的地点是在伊尔文信托公司(即今天的纽约银行),在华尔街一号。我就在这里办公,对外在美国用伊尔文的名义,在中国用我们银行的名义。我们在中国代理他们,他们在美国代理我们。工作的待遇很好。我业余读书,不肯浪费一点时间,在美国读书的条件好极了,那时候我喜欢钻研经济学。

纽约市中心有一个公共图书馆,我每天一下班就去那里看书。图书馆的人员看我每天都去,那么认真,就问我:“你研究什么?”我说是经济学。他说:“你是研究人员,我们给你优待,给你一个研究室。”研究室很小,两个人用,一个人用上午,一个人用下午和晚上。我要下午和晚上,借书时随便借多少都没有关系,放在房间里慢慢读。那可真是优待。

每到星期天,我做中国菜,请朋友来。当中有名的朋友有老舍,还有罗常培、李方桂。老舍会讲笑话,我们每次相聚都开心得不得了。

我在经济学界交往的人中,名气最大的是何廉。何廉原是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国际闻名。他到普林斯顿大学做教授,爱因斯坦也在普林斯顿大学做教授。何廉跟我说:“爱因斯坦现在空闲得不得了,想找人聊天,你高兴跟他聊天吗?”我说:“当然很高兴。”这样我就两次去访问爱因斯坦。见爱因斯坦可能是1947年。我们谈国际形势,谈当时美国发生的情况。爱因斯坦的学术我不懂,我的专业跟他又不一样,就是普通的朋友。

我的印象就是他的人非常好,生活也很随便。我们在银行界,穿衣服都很讲究,他在大学里,大学的风气跟银行不一样,大学教授穿衣服马马虎虎的,他穿的衣服还没有我讲究。他没有一点脾气和架子,也不是讲话滔滔不绝的人。

从经济学家到语言学家

1949年,我从美国回来,回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认为中国解放了,有希望了,大家都想回来为国家做点事情,这是当时青年的一种思潮。很多人回来,不是一个两个,而且是抱一种理想的人回来,没有理想的人不一定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的母亲在中国,不肯去美国,我不愿意与母亲长期分开。回来后,我在复旦大学教书,兼新华银行秘书长,那个时候人民银行在上海有分行,我任第二业务处长。由于我身兼三职,所以很忙,但的确能够发挥长处。

我于1955年10月离开上海,从此就没有回去了。我到北京来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开完会,领导就把我留下来,在新成立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我说:“我搞语言是业余搞着玩的,是外行。”领导说:“这是一件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那时候的确是精力充沛,国家有需要就愿意做。

吴玉章是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主任,当时级别很高,主任就是部长级,副主任是胡愈之,吴玉章年纪大了,真正做事的是胡愈之。胡愈之了不起,能写文章,见解有世界眼光,他同我很谈得来。胡愈之待人好得很,没有什么官架子。常常在晚上九点钟,我要睡觉了,他来了,一谈谈到十二点,像朋友一样。

当时研究拼音方案是一件大事情。文改会下面成立一个拼音方案委员会,小委员会有15个人,实际上就是开会来一来,平时他们各有各的工作。真正工作是我们研究室做的。方案的起草工作主要由三个人负责:叶籁士、陆志韦和我。许多资料都是我搞的,因为我是主持这个研究室的。这件事情应当说很复杂,搞了三年才成功。人家跟我开玩笑说:“你们几个字母就搞了三年。”现在想起来,花了三年工夫很值得,把所有的问题彻底解决,一点不马虎。现在看来,汉语拼音方案应该说是成功了,全世界都在用这个方案。

“周百科”这个外号是后来才有的,那是沈从文跟我开玩笑的话。沈从文和我是连襟。改革开放初期,中美两国搞文化合作,当中有一项就是要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当时国内购买力很差,就压缩为《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到了1985年以后,又扩大翻译。中国方面3个人是刘尊棋、钱伟长和我,美国方面有3个人,6个人成立了联合编审委员会。人家跟我开玩笑,叫我“周百科”。这个外号就是这样起来的。

人家问我:“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为什么出了那么多书?”其实我是把从前没有搞起来的重新整理出版,不是一下子研究那么多。《世界文字发展史》已经进入“世纪文库”,《语文闲谈》也列入“中国文库”。

爱人是“张家二姐”

我的爱人张允和生于合肥张家。张家是个大家,张允和的曾祖父张树声是跟随李鸿章打仗的,“张家”与“李家”相并列。“张家四姐妹”受到了当时比较好的教育。不仅是新的大学教育,传统国学的基础也比较好。叶圣陶在我岳父的学校教过书,他讲过一句话:“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张家四姐妹中,大姐张元和的夫君是昆曲名家顾传玠,老三张兆和是沈从文的夫人,老四张充和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

我的妹妹周俊人和张允和是乐益女子中学的同学,她常常来看我妹妹,到我家来玩,这样我们就认识了。我跟她从做朋友到恋爱再到结婚,可以说是很自然。因为常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自然发展,不是像现在“冲击式”的恋爱,我们是“流水式”的恋爱,不是大风大浪的恋爱。

张允和的嘴比较快,人家说她是“快嘴李翠莲”。她喜欢中国古代音乐,我喜欢西洋音乐。我跟她交朋友时,夏天请她到上海听贝多芬交响乐,在法租界的法国花园,一人一个躺椅,躺着听,很贵,两个银元一张票,躺了半天她睡着了。这是一个笑话。

结婚前,我写信告诉她,说我很穷,恐怕不能给你幸福。她说幸福要自己求得,女人要独立,不依靠男人。不久我们便在上海结婚。张家四姐妹里,她最早结婚。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我们有一个亲戚有钱,结婚花了很多钱,我们就反对那一种。当时结婚不得不请客,我们就找了上海青年会,请客简单便宜。

别人都说我们结婚70多年来从没吵过架,就连亲戚也经常向我们的保姆询问是否如此。其实我们也吵架,只是我们吵架不会高声谩骂,不会让保姆听到,一般是三两句话就吵完了。还有一点,我们吵架通常不是为了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因为其他人的问题。总的说,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谐的。到北京后,一直到我老伴去世,我们每天上午十点钟喝茶,有的时候也喝咖啡,吃一点小点心。喝茶的时候,我们两个“举杯齐眉”,这当然是有一点好玩,更是双方互相敬重的一种表达。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又喝茶,又举杯齐眉。这就对家庭和谐起到作用。有朋友来家里,特别是记者,看到我们举杯齐眉,都觉得有趣得不得了。还有,我们相信外国哲学家的一句话:“不要生气!”许多人问我们长寿之道,我们想不出什么道理,可是我们相信不要生气。因为,“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是完全对的。譬如,夫妇两个为了孩子生气,孩子做错了一点事情,就大动干戈,实际上就是惩罚自己。我们相信这个话很有道理。

2002年8月14日,张允和去世了。那年她93岁。现在,我自己还是把这个喝茶的习惯一直保留下来了。(来源:《环球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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