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叔叔溥仪的20年”
[ 2007-08-01 16:55 ]

中国日报网环球在线消息:见到爱新觉罗·毓是在北京十八里店,一个复式的跃层小楼里。就在这个普通的住宅区中,住着溥仪的亲侄子。

眼前这个身高不足1.6米,有着巨大耳廓的84岁老人,和任何屏幕上演绎的王公贵族形象都相差甚远。在他的身上,你甚至找不到一点点想象中驰骋草原、以骑射见长的满族后裔的影子。

不过,翻开溥仪和他的亲弟弟溥杰的照片,你会发现,现实中爱新觉罗家族成员的体貌特征都惊人地相似:身材矮小,面庞尖尖,一对巨型的耳廓格外引人注目。

不论亲戚,只论奴才

毓是清王朝和硕恭亲王溥伟的儿子。溥伟和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同辈,所以毓是溥仪的侄子。只是爱新觉罗家族子嗣众多,毓与溥仪的叔侄远近关系已不能用单纯的堂、表关系来划定。毓1923年出生在大连,此时清王朝早已被推翻。虽然顶着皇族后裔这个名号的光环,在现实中,毓一家却找不到一点皇族的影子,生活也仅仅是维持温饱。

随着父亲溥伟的去世,毓更是陷入窘境。“没有生活来源,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把家里留下的一点东西,今天当一些,明天卖几件,拿这个换生活。”

就在生活难以为继时,毓听说在长春的伪满皇宫里,溥仪办了一个私塾,清朝爱新觉罗家族的后裔可以去那里读书,每月还能领到一笔生活补助。有书读,有饭吃,还有钱拿,这对于毓而言,是天大的好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毓便与母亲和弟弟们告别,只身前往长春,投奔在伪满洲国做皇帝的叔叔溥仪。

第一次见溥仪,毓14岁,对什么是皇上,他没有任何概念。“也不懂怎么回事,人家说给他磕头,就磕头。”

初来乍到,伪皇宫里的一切都让毓感到新鲜而神秘。溥仪和皇后婉容分屋而住,皇宫里同时住着溥仪的弟弟溥杰,溥仪的妹妹、妹夫等若干人。白天,大家各司其职,晚上,所有人都陪在溥仪身边。虽然封建帝制早已被推翻,但是在皇宫之内,君臣之礼依然被严格遵守。“7、8点吃完饭,之后两个来小时,溥仪在那儿坐着说话。你就得站着听,一直站着,手都朝下,一点都不能动弹。因为老是耷拉着手,所以站着不是脚累,是手胀。”

溥仪私塾里的学生一共5人,都是清朝王室的后裔。在这里,毓学习四书五经、清朝历史、日文等内容。溥仪偶尔有兴致时,也会亲自讲课。而讲课的重点,依然是给学生们灌输君臣之礼:“我要是不当皇帝,就跟你们一样,我们都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人。现在我当皇上了,就不一样了,换句话说,也就不是亲族的关系了。皇上跟谁不论亲戚,只论皇上,你是奴才,我是皇上。”

溥仪在伪满皇宫开设私塾,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培养心腹奴才。在溥仪心中,从没有停止过复辟大清的幻想。他曾希望借助日本人的势力培养自己的心腹,他将包括自己亲弟弟溥杰在内的一批清朝王室后裔送到日本的士官学校念书。但他没想到,这些学生后来纷纷背叛,投向日本人的怀抱。他的亲弟弟溥杰甚至娶了日本女子嵯峨浩作妻子。这让一心想培植自己势力的溥仪格外失望。因此对于眼前私塾里的这5个学生,溥仪对他们做了严格的限制。不许他们与伪皇宫里的日本人接触,不许随便外出;没结婚的学生一个月可以出门一次,结婚的学生一周回家两次,但是回来要如实报告外出情况。复杂的规矩,让初进皇宫的毓很不习惯。

从皇上变为溥大爷

在毓记忆中,溥仪在伪满皇宫所有的权力都被日本人掌控。他的脾气因而变得多疑暴戾,往往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就会打身边的人。“他老拿眼瞧你,皇上瞧你,心里发毛,但也不敢瞧他。他看你不敢看他,就问‘你怎么不敢抬头瞧我呢?你心里有什么鬼。’”于是,毓被赐打板子。还有一回,毓因为说溥仪吃的痔疮药形状象枪药,犯了诅咒溥仪的嫌疑,又换来一顿打。毓说,溥仪打人往往没有什么理由,怎样你都得受着。有时候别的学生看不过去,给求情,而求情的后果就是一块被打。时间久了,没有人敢再多说一句话。面对疑心病重的溥仪,毓选择了忍耐。在他心中,“溥仪就是皇上,皇上就是神圣不可侵犯,被皇上打要逆来顺受。”

1939年,毓承袭了父亲和硕恭亲王爵位,拥有了恭亲王的头衔。他在伪皇宫一共生活了8年,从14岁到22岁,被训练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奴才。而皇宫之外,是轰轰烈烈的八年抗日战争。对于窗外发生的一切,毓虽然有所耳闻,却没有半点感觉。伪皇宫的院墙,将他与世隔绝。

1945年8月8日夜晚11点多,一阵尖厉的防空警报划过长春的夜空。日本关东军司令通知溥仪:“苏联已经对日本正式宣战,苏军已全面入侵东北。”听到这个消息,溥仪大惊失色。他匆忙收拾金银细软,带着亲信连夜逃出长春。火车走了两天一夜,终于到达了通化郊外的大栗子沟。本打算在此静观事态发展的溥仪,却没有想到,两天后就传来了日军投降的消息。毓记得,当听到日本投降的那一刻,溥仪扑通跪在地上,自己打自己嘴巴子,一边打一边说,“我满洲国没能帮助你打赢太平洋圣战,你垮台了,这是我的罪孽,我对日本天皇有罪。”

日本宣告投降,彻底粉碎了溥仪的复辟梦,眼下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逃跑。1945年8月16日,溥仪召开了伪满洲国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宣读了他的退位诏书。与此同时,毓敲开了母亲的房门,他告诉母亲,自己即将追随溥仪逃往日本。“母亲在屋里坐着,舍不得我走,但她什么话都没说。”那时候毓对于亲情十分淡漠,在他的概念里,没有什么比保护溥仪,跟着他生死与共更重要了。毓没有想到,和母亲这一别,就是12年。

按照原计划,溥仪带着弟弟溥杰、侄子毓等8人从通化坐飞机到沈阳,然后从沈阳机场转机逃往日本。但是谁也没想到,溥仪一行人一降落在沈阳机场,就被在此等候多时的苏联兵抓个正着。

虽然沦落为俘虏,但是苏联政府对溥仪和他的8个亲信还是格外地优待。他们被安排住在前苏联赤塔一座环境优美的疗养院中。在这里,毓第一次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中文书:《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和斯大林著的《关于列宁主义问题》。从来都不知道列宁、斯大林为何人的毓,好奇地翻开这些共产党的书。这一切引来溥仪的不满。“他以为我瞧共产党的书,是不是想造反。”

在苏联,毓生活了5年。他回忆说,在头两年,他和溥仪的其他几个亲信还轮流伺候溥仪,替他打饭、烧水、洗衣服。但是同样关押在此的伪满大臣对待溥仪的态度则颇为微妙。他们见到溥仪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毕恭毕敬,对他的称呼也由原来的皇上变成了老溥、溥大爷。而随着改造的深入,毓对待溥仪的态度也逐渐转变。“在苏联待了5年,思想也变化了,你也是俘虏,我也是俘虏,我为什么要伺候你呢?过去,他是皇上,我对他一心一意,同生死,共患难,到苏联就没那种思想了。”

“见谁给谁磕头”

溥仪意识到了毓身上的变化,为了笼络另一位照顾自己的侄子毓,溥仪请弟弟溥杰代笔,偷偷立毓为自己的继承人。对于溥仪的这个举动,毓不以为然。1949年10月1日,当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来,毓开始期待着回家,与母亲相聚。一年后,他如愿以偿。

1950年7月30日上午,苏联伯力红河子看守所所长阿斯尼斯上尉当众宣布了苏联政府的决定:即刻遣返所有被关押在苏联的伪满大臣和将军们。为了确保安全,押送伪满战犯的列车,窗户全部被糊上。走了一天一夜后,列车到达了中苏边境绥芬河车站。在这里,毓和溥仪家族的其他成员,被苏军移交给中国政府。一路上,溥仪精神紧张,神情恍惚,“半夜也不睡觉,在火车上来回走,见谁给谁磕头。”

中国政府将伪满战犯关押在辽宁抚顺战犯管理所。然而,随着抗美援朝战争打响,朝鲜战局吃紧,被关押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日、伪战犯全部北迁到哈尔滨的道里监狱。在哈尔滨,溥仪意识到自己没有性命之忧,他开始学着放下皇帝的架子,与同监号的人一起值日,打扫卫生。“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管理颇为严格,规定不是一个监号的人不可以交谈。只有溥仪得到特别优待:每天在院子里散步时可以和家人说一会话。我那会见到溥仪没话,说什么?溥仪还假装关心关心你,你怎么样?好不好啊?我心里说,你还关心我?你也是假模假式的,我也不愿意搭理他。”

此刻,在毓心中,溥仪的光环早已消失殆尽。而之后的集体劳动,溥仪的笨拙更是让毓对他的一无是处嗤之以鼻。“我们在哈尔滨铅笔厂进行劳动改造,我和溥仪被分配在同一个小组,每天的劳动内容是糊纸盒。溥仪糊纸盒子笨死了,这纸盒子糊出来,哪个盒子最次、最抽抽、最歪的就是他糊的。后来人家说,你糊纸盒子不行,你刷浆糊吧,浆糊他也刷不了。他根本就没干过活,特别笨。打那时候就知道了,他那手不行。”

12年后重获自由

1957年1月27日,最高检察院的代表向毓宣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免予起诉书”。从苏联监狱到中国监狱,34岁的毓终于告别了12年的囚犯生涯,重获自由。

和意料中的欣喜完全不同,出狱后的毓忧心忡忡。“在苏联待5年,在战犯管理所待7年,前后12年。这12年吃喝穿住全有人管,现在你释放了,回家了,之后怎么生活?完全不知道。”

回到北京,毓和母亲、弟弟暂时住在一起。不远的地方,就是祖上的基业——恭王府。而此时,毓却没有心情旧地重游。为了生存,年近40岁、没有一技之长的他只得去干重体力活。挖马路、挖沟、装地缆……能想到的体力活毓几乎都干过。然而因为身形瘦小,毓每次只能拿半份工资。“当时挖一个沟,人家一天挖出来了,咱没那么大力气,不会干,人家一个人的定额我们两个人干,两人挣一人的钱。”

1957年毓出狱时,他的叔叔溥仪依然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劳动改造。直到两年后,溥仪才获得中国政府的特赦。从监狱出来后,溥仪被安排在政协工作。之后,又在组织的安排下,与李淑贤结婚,组建了新的家庭。从一个皇帝被改造成公民,溥仪不用为吃饭穿衣费心。而当年跟随他坐牢的毓,却因为没有一技之长,一直做着临时工。

曾经对溥仪忠心耿耿的毓,在溥仪结婚时也没去参加他的婚礼。用他的话说,“因为不知道溥仪结婚了,他没通知。”在毓眼里,溥仪不通人情世故,所谓叔侄关系,也就这样淡然地面对。

1966年“文革”爆发,由于出身问题,毓被下放到天津的茶淀农场,进行劳动改造。这一年,溥仪患了肾癌,住进协和医院。一年后,毓和其他人一样,从报纸上得知了溥仪去世的消息。

毓在“文革”结束后获得了平反。1980年,他回到北京,成为一名普通的农场职工。退休后,毓凭借着年幼时的书法底蕴,再加上自身的爱好,潜心钻研,竟意外地在宣纸和墨香中找到了新的位置。现在,他最重要的身份是书法家,甚至还有着自己的经纪人。毓老人现在常用的一个名字是毓君固,爱新觉罗·毓这个弥漫着清王朝气息的名字,只有在特殊时刻才会被人提起。

(来源:《环球人物》杂志 编辑: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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