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日报网环球在线消息:公元640年,农历五月。
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长安驰往西郊昭陵。大唐皇帝、被周边各民族尊称为“天可汗”的李世民去世了。
中原汉人的眼泪流下来,外族使节的血淌下来——按照本民族传统,他们割发、划脸、伤耳,为“天可汗”送行。突然,一位高鼻深目的突厥人,从满地鲜血中走出,自残毁容的脸上一片哀恸。他恳求新皇李治,允许他自杀,殉葬于李世民陵前。
李治认识他——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却在李世民的麾下征战13年,踏平了辽阔的西域。
他是唐人。
11岁当首领
柔和的中原,强悍的邻居。
隋末,游牧民族突厥,纵横草原,从朝鲜半岛,一直打到东罗马帝国的边界。此时的李世民,还腾不出手来,他正在替父亲李渊打江山。和大大小小的“军阀”一样,他只好向突厥称臣进贡。
但突厥在李世民的心里挂上了号:王姓“阿史那”,兄弟三人,轮流坐庄,是为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只不过,李世民没有想到,处罗可汗的幼子阿史那社尔,竟会与他的贞观盛世命运相连。
那是公元617年左右,11岁的阿史那社尔,成了部族首领,统治铁勒、回纥这些小民族。照说,天高可汗远,大可以走吃喝玩乐、骄奢淫逸的王子路线。可他“在位十年,无所课敛”,甚至说出了“部落既丰,于我便足”的深刻道理。突厥王族的小男孩,聪明得很啊。
社尔的老爸和叔伯,可顾不上他,趁着隋末大乱,都在忙着一件事:南下侵略。
他们蹂躏中原农田,掠走上百万平民当奴隶,突厥大帐里传来了得意的狂笑。小社尔皱皱眉头,跑上前去说,“不要再打仗了”,长辈们没人理睬他。过了10年,叔叔颉利可汗要去打唐朝,顺手就把社尔带上了。
这一次,可真够颉利自鸣得意——他打到了长安城下。
刚刚当上皇帝还不到20天的李世民,竟然被逼得无奈,亲自出马,来到渭河旁边,与颉利可汗签下了“渭水之盟”,大意就是你退兵、我进贡、互不相犯云云。
谁也不会相信这种陈词滥调。颉利不会,李世民更不会。贞观时代开启,他励精图治,也在心里记仇。
但是清澈的渭水边,却有一个人,被李世民仅率六骑、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势深深震撼——这是阿史那社尔第一次遇见李世民,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站在胜利者的队伍中,相反,他的眼睛和渭水一样清澈。
回到草原后,突厥就出了内乱。看透了这一切的阿史那社尔,离开家乡,单枪匹马来到了西域,把大半个新疆都纳入了他的统治之下。他收拢了十几万精兵,尊号“都(答)布可汗”。
可这般胜景,不过昙花一现。社尔走得再远,王族的自相残杀还是不放过他,征战失败后,他被赶出西域。
走投无路了。社尔一声叹息,看着身后残留的万名部众。突然,渭水边的一幕闯入脑海,他的眼睛亮了——到中原去。
贞观十年,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率部归唐。
他的部落被安置在甘肃灵州,他只身一人入长安,把自己的命运拱手交给已经大胜突厥的李世民。
娶李世民的妹妹
李世民是个混血儿,他的民族情怀一向开阔。
突厥,是要打的,不打不足以安民;打完了,降将也是要厚待的,不厚待不足以安国。金银绸缎不用说了,就是出将入相,也不算稀罕事。一时间,大唐朝廷上,出现了“五品以上,半是外族”的奇特景观。
阿史那社尔归唐较晚,若按先后论忠心,他连边也沾不上。但李世民格外器重他,委任了一个很高的军衔:左骁卫大将军,负责守卫皇宫北门、决定过大唐生死的玄武门。
一年后,阿史那社尔迎娶皇帝的亲妹妹衡阳长公主,成为大唐驸马。
婚后第三年,阿史那社尔就作为副手,跟随唐军大将侯君集攻下了西域高昌,这是社尔当年的“势力范围”,也是至今都富饶美丽的吐鲁番。但社尔拒绝瓜分战利品。直至李世民亲笔写了诏书,他也只收了一些别人不要的老弱奴仆和旧器物。
李世民给了他两个字——“清廉”;将一柄高昌宝刀送给了他,“毕国公”的头衔也给了他。对于唐臣来说,“国公”是一生中能得到的最高荣耀了。
归降十年,社尔更多的,只是安分守己地驻军玄武门。放眼宫门之外,他也亲眼看到了——
当大唐动用国库资金,为战争中掠为奴隶的汉人赎身、让他们回家耕种时,也给了突厥、铁勒、室韦、乌罗护等异族百姓一样的“国民待遇”——为他们赎身,资助他们返家;
当一部分汉人要求把战败的突厥人迁往岭南、强迫他们改变生活习惯,开荒耕种,或者把突厥人赶到沙漠以北的苦寒之地,让他们自生自灭时,贞观君臣顶住压力,没有迫害和歧视外族战俘,而是划给他们丰美的草场,让他们在本族首领的统率下,继续过着游牧生活。
这就是贞观的包容。
阿史那社尔微笑着,融入到大唐的泱泱气度里,融入到长安的生活中。他向统兵消灭东突厥的唐大将李靖学习兵法,他把自己的军事才华用到国家需要的地方……在大唐,阿史那社尔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要为皇帝殉葬
李世民的开国名将,大多死得很早。贞观后期,环顾四周,李世民有点惆怅:现在,只有这个年轻的突厥将军阿史那社尔,是可以倚重的人才了。
但阿史那社尔的表现,从未让李世民惆怅,只有惊喜。
贞观十九年,李世民亲征高句丽。“驻跸之战”中,阿史那社尔冲锋在前,身上屡次中箭,他拔出箭头,不下火线。有了这样不怕死的人,他的下属勇气百倍,人人立功,受了重赏;
贞观二十年,大唐击破了漠北的薛延陀汗国,阿史那社尔是主要领军大将。凯旋时,李世民看着这位仪表出众的突厥王子,高兴坏了,任命他为外交部长兼国宾馆长——鸿胪卿。阿史那社尔一跃进入政府高级官员之列;
贞观二十一年,继李靖之后,“天可汗联军”要选新的总司令了。结果令人大跌眼镜,这个被一干将军当作人生追求的职位,落到了阿史那社尔头上。李世民宣布,出征西域、对阵西突厥的昆丘道行军大总管,就是这个突厥人。
当场就有人嘀咕:一个突厥王子,又统治过西域,带的兵还是铁勒族的十三部兵马和突厥族的十万骑兵,这一去,还不是天高皇帝远,叛唐自立?
李世民的耳朵,对这些废话好像有自动过滤功能。他登坛拜将,将统兵的鱼符交给了在身边十余年的突厥王子,目送他离去。
于是,十几万的“大唐天可汗联军”开到天山山脉。一群“大杂烩”的各族士兵,奋勇征战。冲在最前面的,还是个高鼻深目、异族脸孔的唐人,阿史那社尔。
他们情同手足,只有一个共同的族名:大唐。破处月、处密、占龟兹都城、大拨换城五座城邦、击退西突厥军队于碎叶川西、虏龟兹国王和贵族,押于阗国王入长安……
这一战,震动了整个西域中亚,700多座城市争先恐后地归附,疏勒、于阗、安国抢着要来劳军。于是,阿史那社尔很聪明地,在西域设“四军镇”,高调宣布“主权在唐”。大唐的疆界,推进到帕米尔高原和中亚。分离400年后,大漠绿洲、天山雪岭又一次回归中原的怀抱。
但是,对于李世民来说,这场集大成的胜利,来得太晚了。
贞观二十三年,阿史那社尔凯旋之时,李世民已在弥留之际。五月,“天可汗”与世长辞。阿史那社尔的胜利,竟然成了贞观舞台上的最后一座巅峰。
他为皇帝而战,却眼睁睁看着皇帝闻捷报而死。阿史那社尔的心情不堪想象,他做了毕生之中,最像突厥人一件事——毁容自残,请求殉葬。如此刚烈和奔放。
新皇李治动容了。他没有答应阿史那社尔,但把他和贞观年间归附的其他13位外族君主的模样,雕刻成“深目大鼻,弓刀杂佩”的石像,树立在李世民的昭陵墓道上。
六年后,阿史那社尔病逝。这位一生飘零的突厥王子,至死也没有选择回家,他终于长伴昭陵了——在众多陪葬武将中,他的墓,离李世民最近……
(来源:《环球人物》杂志 编辑:夏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