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日报网环球在线消息:打开录音机,王安江略带沙哑的古歌声苍凉、凄婉,震慑人心:“听这歌,就像童话里的小孩碰见会说话的老树,树上有月亮的眼泪,树下有1000岁的脚印;路边亮晶晶的琥珀,镶着久远人心的传说,它比我们记得的事儿多多了,比你我所知道的那些快乐幸福,久远多了……”在他的心里,这些古歌比我们身上的名牌结实多了,比那些奖杯资格可老多喽……
最近,王安江被正式列入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民间艺人名录。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心头一喜,那悠远的古歌声又回响在耳畔。这个执著得让人不可思议的老人,终于等来了这一天。老人沧桑的面孔又像电影画面般浮现——
“这就是你的家吗?”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来到距台江县城十多公里的台盘乡棉花坪村,眼前一幢四面透风的小木屋,让记者有些诧异。
等老人搬出那满满一木箱,用牛皮纸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古歌抄本时,记者的诧异几乎变成了惊呼:“这些都是你收集的?”“是我大半辈子的心血呢。”“能唱吗?”“能!一共20部,一部可以唱两天,全部唱完估计要一个月吧!”干净工整的抄本上,一边是苗文一边是汉语注释,注释不了的地方还用图形画了出来。
翻开古歌抄本,就翻开了老人与古歌结缘的坎坷一生。
“‘前人不摆古,后人忘了谱。’你一定要把我们苗家的古歌传下去”
王安江,今年72岁。解放初,仅读了两年小学的他,靠自学当上了民办教师。1962年,因为母亲病重,王安江不得不辞去工作,担起了一家七八口人的生活重担。起早摸黑、上山下地劳动后,夜里王安江仍不忘点着松油柴,借着微弱的灯光读书。他本以为,今后就会这样亦耕亦读,了度此生。然而,1968年的一次尴尬际遇,却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年,棉花坪村有一位苗族小伙子从外村娶了个媳妇。按苗族风俗,13天后王安江作为陪同者之一,要将这个新媳妇送回女方家。吃晚饭时,女方家摆上长条桌,把鸡头、鸭头对着男方家的人,要他们唱歌“开场”。然而,男方陪同人员中却没有一人会唱,场面十分尴尬。接着举行的男女方“盘歌”,主问客答或男唱女和,不能应对者就被“罚酒”。几个回合下来,王安江就支撑不住了,酒罚了一碗又一碗,却始终难以张口。在苗家,出现这种情况非常丢面子,输家总会被人耻笑为“无能者”。王安江自觉矮人一截,那种“耻辱”感让他刻骨铭心。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习古歌,成为一名出色的歌师。
生在苗乡长在苗乡的苗族青年,受民风熏陶,谁都会唱几首苗歌,但要学精、成为歌师,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开始在本村和周边四乡八寨拜歌师学歌。边学、边唱、边写,几年积淀,王安江终于成了远近闻名的歌师,每逢对歌,没人能赢他。
当歌师的愿望实现了,但王安江的心思仍在延续:苗族的历史都是通过古歌这种形式传下来的,苗族至今没有统一通用的文字,那些珍贵的古歌仅靠一代代口耳相传,极其脆弱。受时代的影响和外来文化的冲击,学习苗族古歌的人越来越少,很多珍贵的古歌随着老歌师的去世而失传。他决定将所有苗族古歌记录、收集、整理成文字流传下去。于是,大半生的“古歌苦恋”开始了……
有一次,王安江听说凯里市凯棠乡大坪村有位叫“故沙”的老人精通古歌,便按当地学歌的风俗,选定良辰吉日,带上一只鸡,一束摘糯,几条鱼和一元二角钱前去求教。然而,两次登门都没有见到老人。第三次前往,一见面老人便说:“你有本事就跟我从天黑唱到天亮!”说完便端出米酒摆在面前。被迫无奈,王安江只得开口了——“鸭子游浮在水塘,水牛转悠斗牛场。本人来到你们寨,一切听任你安排。十二首歌传古今,《洪水滔天》把它除……”故沙听罢,应声唱道:“鸭子游浮在水塘,水牛转悠斗牛场。兄弟你来自远方,来到我们的家乡。邀我摆古唱唱歌,要唱《运金运银》吧,可要丢下《娘欧瑟》!要唱《蝶母诞生》呢,又得撇下《榜香曲》……”就这样你来我往,一唱一答,直到天明仍分不出高下。老人钦佩地说:“年轻人,你这样的徒弟我想收也不敢收呀!”从此两人成了忘年交,老歌师传给他许多难得的苗族古歌。
1984年的一天,84岁高龄的故沙让人把王安江叫到病榻前,拉着他的手说:“我怕是不行了,方圆这几十里,只有你能继承我的这些东西。‘前人不摆古,后人忘了谱’。你一定要把我们苗家的古歌传下去啊!
”
那一刻,王安江深深地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这不仅是一位老人的重托,更是苗家民族对他的重托!老歌师在弥留之际,向王安江传授了几首他一直藏在心底的古歌,才放心地溘然长逝。
“乞丐都能吃饱肚子,你写的那些歌不能当饭吃,干脆去讨饭吧!”
“你们还来看他的这些东西?!我恨它,我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丢出去!”
看到记者在翻看王安江的古歌抄本,刚进家门的小儿子王赟情绪显得很激动。看着父亲那一箱心血,王赟却泪流满面地怒吼:“就为了这些,他从小就没有管过我,也不管家,我恨死他了!”
面对儿子的眼泪,老人无言以对,唯一做的只是用瘦弱的身体死死护住他的古歌抄本。是啊,他对不起的岂止是小儿子,更有很早就承担了家庭重担的大女儿;积劳成疾而早逝的妻子;还有,还有那考上中学却因无钱上学而苦闷自杀的大儿子……
王安江迷上古歌时,正是上世纪70年代,那时候农村靠挣工分吃饭。他把一家七八口人的生活重担交给了妻子和大女儿,除了每天跑十几里山路砍回一两担柴薪外,余下的时间他全部投入到收集整理古歌中。
劳作之余,王安江走村串寨,哪里有老歌师,他就去拜师、去学歌,口不停唱,手不停记。夜晚回到家,他又挑灯整理,废寝忘食,人们都说他走火入魔了。由于王安江潜心收集整理古歌,家里参加挣工分的人少,分得的粮食也递减,年终分红经常没有他家的份。有些年甚至还要倒补钱给生产队,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村里的好心人劝他:“这东西(指收集古歌)是吃皇粮拿工资的人做的事情,你是个农民,让家里婆娘崽女都为你饿肚皮,何必呢!”妻子也无奈地说:“乞丐都能吃饱肚子,你写的那些歌不能当饭吃、当钱用,干脆去讨饭吧!”
王安江理解妻子的苦衷,他深知家中窘迫是因为自己“不务正业”,但他放不下古歌,这已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每到夜深人静,他就在油灯下一笔一画认真抄写,看他“走火入魔”到这个程度,妻子只好听之任之。
台江县境内的苗族古歌几乎全被王安江收集完了,足有厚厚几尺。但他还不满足,90年代初,王安江开始走出台江县,踏上了另一段漫漫征程。
34年如一日,王安江以“行乞”的方式辗转流浪,足迹踏遍贵州、云南、广西、湖南4省区20多个县市,收集整理了12部近30万行苗汉文的苗族古歌资料。
除了风餐露宿,最让他难忘的就是爬火车。有多少次,他“混”上火车,没有票,也没钱买。有时被“揪”出来,
然而乘务员得知他是民间文艺家,为收集整理古歌而不得不“行乞”时,都深为感动,破例让他免费乘车。60多岁的年纪,爬上车尾,一路颠簸,那种艰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很多列车长、乘务员感动之余,都对他说:“只要你愿意,免费送你上北京都可以。”许多好心人也曾向他伸出援手,给他饭吃,给他路费,使他在漫漫苦旅中,领略了许多人间真情。
有所得必有所失,就在王安江为自己的古歌所获颇丰而心满意足时,妻子因常年的劳作而病倒。“肺上长了泡,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说起母亲的死,儿子王赟又一次泪流满面,那是1992年。当时他仅仅10多岁,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去,却手足无措,心里埋下的只有对父亲的“恨”。
祸不单行。两个月之后,大儿子因考上高中却无钱上学而服毒自杀。王赟记得,当时哥哥特别苦闷,时常对还不懂事的他说:“我们这样的人,考不考上又有什么用?没人疼没人爱,每天只有孤独。”其实儿子哪里知道,他们父亲踏上的又何尝不是一趟孤独的旅程。
为了收集整理古歌,山坡荒野中的牛棚常是他夜宿的蔽所,自备的糯米饭团聊以充饥,月亮星星为他照明,蚊虫鸣蛙与他为伴……
“你就不觉得委屈和痛苦吗?”面对疑问,老人答道:“苦!哪有不苦的事,我们多少年来不都是这样苦过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古歌里总有摄人心魄的沧桑感。再听老人的吟唱时,好像沉浸在一个古老民族的泣诉中……
为了古歌能够面世,他愿意到北京甚至更远的地方去“求助”,直到老死
有人说,在苗疆,每一首歌,都是一部历史。苗族古歌是苗族人民生息繁衍的种子,是歌唱生命的记录……
在王安江的眼里,苗疆是歌的海洋。“我们苗族处处是歌,敬酒是歌,斗牛是歌,但这些即兴的歌都不是我需要的,我收集的是古代苗人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歌。”每次说起收集古歌的故事,老人总要费好些口舌才让别人明白他的意图。有时候,还要等他唱上一段之后,大家才能明白这种古老的歌与随口而出的苗歌的区别。毕竟,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会唱这种古歌的苗族同胞也越来越少。
多数时候,王安江找到的“师傅”都已年近古稀,求教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他们肚子里的千首歌、万部曲,也许就随着他们生命的停止而杳然无音了。在王安江心里,故沙临死前的交代是他的精神依托——“前人不摆古,后人忘了谱啊”!
回到家乡,他最热衷的事就是教孩子们学习古歌。可眼下的年轻人,别说学唱了,就是能不能听懂都成问题。每逢王安江路过中学的门口,看到来来往往的苗家孩子们嘴里哼哼着的,全是他听不懂的周杰伦、SHE、孙燕姿等流行歌曲,那种苦涩难以言表……
如今,村里的年青人大多都外出打工,每天为生计为赚钱而奔忙。即使有空闲时间,也是三五成群地去看电影、看录相、玩麻将、打扑克。他们不懂自己民族特有的文化,但他们又有什么错?就连子女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那么不理解,把他当作“疯子”,这是王安江内心最大的悲哀。
为了34年的心血——要让20部记载苗族历史文化的古歌能出版成书,传承下去,王安江背着30多斤重的两大包书稿,到凯里、到贵阳去“求助”。遗憾的是,走了很多部门,老人都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老人告诉记者,为了这套苗族古歌能够面世,他愿意到北京甚至更远的地方去“求助”,直到老死。
然而因为常年的流浪奔波,他的愿望还未得到实现,就一病不起。
躺在台江县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内心仍在挣扎,为了古歌集,只要有口气,他就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