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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刘代福。湘西永顺人。老家离刚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老司城很近。小时候在外面玩,碰上下雨,就跑进老司城的旧庙里,在菩萨身边躲雨。
他是湘西乡间常见的贫苦孩子。为了减轻家庭负担读了中专,去水泥厂做工,贩过棉花、烟叶,做过400块一月的小木工。没事做的时候,窝在老家打五角钱一炮的麻将,教语言交流有障碍的儿子说话。
2012年,《人民文学》诗歌编辑朱零,一位有着严苛挑诗标准更有社会良知的优秀编辑,发现了署名“刘年”的诗歌稿件。刘年入选当年“新浪潮”诗会,并获得《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
刘代福成了诗人刘年。诗的性灵与天赋,早已厚植于湘西这片浸透天地灵气的土地,它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洒落地生根。这一次,是永顺,刘年。
2013年一个普通的夜晚,已成为《诗刊》编辑的刘年,在网上发现了湖北乡间的脑瘫女诗人余秀华。
朱零发现民间的刘年,刘年发现民间的余秀华。如果草与草连成一片青葱,人与人抛开世俗功利,彼此发现成全,诗与诗,终能再织汉语锦绣气象。
从湘西永顺刘代福到湖北钟祥余秀华。这是古老的诗之国度里,我所知晓的关于当代诗歌一件最美好的事。与人们惯常想像的与诗歌,与诗人相关的那些无关,这里只有良知、坚守、发现,对诗宗教般的虔诚,以及无比结实的生活。
2015年秋天,张家界。《人民文学》第四届“新浪潮”诗会上,遇见了朱零和刘年。都是小个子、小眼睛,都穿格子衬衣。一个戴了眼镜说话幽默,敢给女儿取名叫“朱发财”;一个能吼摇滚能唱红歌能大碗喝酒,清早赶着坐两个小时的车回家看爹娘。诗歌之外,两个中年男人有异曲同工的生动,以及岩石般的沉默。
那天晚餐刘年喝了酒,嗓门大。和他说完话回到住地,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我突然意识到,我肯定也是扯着嗓子和他说了很多话。虽然我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懂诗,别乱说话。显然,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一夜,耳边是窗外工地上某种机械的奇怪声响,一声重几声轻,好像针扎过天空,线穿过天空,一晚没有停歇。早晨醒来,我觉得,诗歌在空中给我缝了一件抵风御寒的衣裳。突然,有很多事,我不害怕了。
后来,刘年发来他的自述长文《命》,和那个雷雨之夜写的诗《写给儿子刘云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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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年写过一篇《多谢了,多谢余秀华》。读后很感动,忍不住摘录一些与大家分享:
余秀华一直想感谢我。
这年头,一个诗人写不出痛感,我认为是不道德的。喜欢余秀华的诗,因为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因为也曾不管不顾,也曾痛彻心扉,也被世俗抓住头发在墙上磕。更重要的是,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反复地告诉余秀华,其实她应该感谢诗歌。或者说,我应该感谢她。不是谦词。她这样的作者,让编辑有了成就感和幸福感。
办公室不能睡午觉,下午一点多,往往是最疲倦的时候。独自在博客上百无聊赖地翻。余秀华的诗,像一剂强心针,让我精神陡增。我先给她留纸条,说我是《诗刊》编辑,看了你的诗歌,想认识你,请加我的QQ。没等她回复,便在她的博客里选起来,一直弄到六点半。选完了,填稿签:“一个无法劳作的脑瘫患者,/却有着常人莫及的语言天才,/不管不顾的爱,刻骨铭心的痛,/让她的文字像饱壮的谷粒一样,充满重量和力量,/让人对上天和女人,肃然起敬。”心情好的时候,写稿签,我会像写诗一样,分行排列。因为抑制不住激动,等不及例行的报稿日期,第二天就交了二审,并破例地说了一句话,这是我看到的70后女诗人中写得最好的之一。二审三审很快就通过了。因为当期来不及组织名家评论,领导吩咐写一篇编后记,于是有了那篇抒情的《诗歌,是人间的药》。
她加了我的QQ。我告诉她,你准备好红吧。那时候,她的诗歌还没发表出来,她当然不会相信,但我相信。因为我知道,这个诗坛最缺少什么。这个时代,缺少什么。而她正是补这个缺的人。当然,我所说的红,只不过诗歌圈里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根本没想的她的影响力会超出诗歌圈之外。
余秀华走红,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她让诗歌以一种比较有尊严的方式,重回到国人的生活中。
几乎每一个用灵魂写诗的、用生命写诗的人,都是一个勇士。她拿起了诗歌做武器,但不是报复,不是自暴自弃,而是向命运和生活对她的不公,表示了轻蔑,她用诗歌传递给读者,她那我行我素的真诚以及对生命的信念。
我觉得这是这个时代稀缺的东西,也是让我对她充满敬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