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北京大雪，父母又对你嘘寒问暖了吧，可你上一次当面对父母说“爸妈我爱你们”，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很久不说了？通过微信说的？从来没说过？

　　——为什么不说呢？嗯，就像父母也很少当着面，对孩子说“孩子我们爱你”似的。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情境，是礼节。

　　那么，亲情该如何表达呢？那便要参考中国名著里最傲娇的一对父子——贾政和贾宝玉了。

　　《红楼梦》里，论贾宝玉的父亲贾政，老一代许多评论家，会抱着阶级斗争观念，觉得他是封建卫道士，与叛逆者贾宝玉水火不相容，所以总是训斥贾宝玉，逼他去读书，理会些仕途经济。然而《红楼梦》的人情，也是要委婉来读的。比如，贾宝玉在薛姨妈处吃酒，李嬷嬷催他快回家；林黛玉给贾宝玉打圆场，反问李嬷嬷是否看薛姨妈是客人，见外不该在这里吃酒，一句话便将住了李嬷嬷——这都是绕着弯子的人情。

　　贾政亦然。

　　贾府的公式是：政老爷见了宝玉，有事没事，一定要训，这样显得他是严父；妙在他得当着人训，其他在场清客们，就负责劝说。宝玉再一卖萌，就过去了。要不然，养清客干嘛？

　　而且，政老爷对贾宝玉的爱，是绕着弯子来的。

　　比如著名的游园题联，贾政每每等清客们说完了，再征求宝玉的意见。宝玉说出“沁芳”，政老爷拈髯点头不语，这其实是表示：政老爷很高兴。

　　比如，政老爷对宝玉说：“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潜台词其实是“你就放心说吧。”

　　比如，贾宝玉说了一个，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再题一联来。”——潜台词其实是“小东西说得不错，有见识，再来一联！”

　　比如，贾宝玉大肆议论一番后，贾政一定得装生气：“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刚出去，又喝命”，这气啊，都是生给清客们看的。

　　等贾政要征求贾宝玉意见了呢？自然也不会好声好气，一定要喝：“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

　　所以了，除了贾宝玉勾结蒋玉函那次挨了打——毕竟是带跑了王爷宠爱的人，还当众撒谎，是要祸及全家的，确实该打——其他时候，贾政老先生，也只是对宝玉表面凶凶罢了。宝玉其实也知道，所以虽然被政老爷骂，还是经常多嘴多舌，知道父亲也就是当众骂骂自己罢了。

　　然而，这父子俩，也有终于真情流露的时刻。《红楼梦》前八十回将终时，宝玉做长诗。贾政让贾宝玉口占诗，自己亲自誊写。书里道：

　　——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

　　等宝玉吟了几句，贾政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辞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

　　等宝玉吟完了诗，贾政的反应是：

　　——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

　　这几段对话，其实是旁若无人，一对父子，心有灵犀，在认真地论诗。只是贾政每一句赞美，定然是绕着弯说的。就像你过年回家，当着亲戚，说今年收入如何如何，严父大人不会对亲戚夸口“你们看我家这孩子多有出息”，倒会故作矜持地说“比去年倒是有点进步了！但不能骄傲！”

　　——其实心里乐开花了。用现在的话说，贾政老爷这么傲娇，一定是回避依恋型人格。

　　最后一个例子。

　　《红楼梦》里过年时，老太君老祖宗自称“我们这样中等人家”，也是如此。如果读书读死了，以为贾府真是中等人家，就会犯类似错误，以为贾政真的恨极了宝玉，那就误会了。读以前的书，就是得如此。如此委婉微妙的人情虽然比较绕，但也是中国特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