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写“知青”小说和一些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时,我就像一只发出尖锐叫声的猫头鹰。成为政协委员后,我更愿意做一只蜜蜂,不只为他们呼吁,还要为改变他们的生活“采蜜”。——梁晓声
农村生活之现状
【背景】目前,全国农村留守儿童约5800万人,其中14周岁以下的农村留守儿童约4000多万。近三成留守儿童家长外出务工年限在5年以上。随着父母外出务工时间的不断延长,因父母经常不在身边,绝大多数留守儿童家庭亲情团聚频率低,儿童将会存在不同程度的亲子教育缺位现象,家长与孩子分离的时间越长,留守儿童亲子教育缺位现象将越严重。
问: 近几年,您陆续走访了很多农村地区,有什么感受?
梁晓声:中国现在的农村,是比较特殊的农村。它首先特殊在大部分农村,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西北还是西南,基本上变成了老人、孩子和狗的农村,很难看到青壮农家儿女的身影。他们只在举办红白喜事,或在比较重要的节假日时才返乡。这样的农村是非常寂寞的农村,也是人气非常弱化的农村。
我们的城市化应该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因为80年代以前,城乡二元结构限制农民到城市来流动,近些年这种流动性才大了。我们统计出的2亿左右的农民工兄弟姐妹,他们都是农村的青壮劳动力,非常年轻。这两亿左右的人口,他们像候鸟一样,某一个季节返回到农村,某一个季节又返回到城市。以前这种迁徙式的人口流动,多数时间还是在农村。但近10年发生了变化,这些青壮的农家儿女,也叫新生代农民工,他们多数的时间可能已经在城市。而在土里刨食的,大都是50岁以上的人。这样,农村就变成了老人和儿童的留守处。
问:那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批新生代农民工,会慢慢融入城市?
梁晓声:这个融入不要说得那么简单,那需要很长的时间。什么叫融入呢?首先得有相对稳定的工作,然后得有住房。两亿左右的农民工,有多少能真正融入城市呢?他们更多靠的是一种生存的耐力,一种拼搏的精神,以及自身的技能。城里人不去做的、忽略的一些工作,都是他们来做,此外他们还要负担抚养下一代的重任。因此我们可以说,他们是生活在城市的褶皱里,生活在城市的边边角角。他们真的变成城里人,没有几十年是不可想象的。巴尔扎克说,一个贵族需要三代的养成。一个农民子弟,他如果最终成为城市人,放在以前还相对好一点,比如上世纪80年代,只要上了大学,可能性就非常大。然而放到现在,上了大学也不见得,因此这种融入是需要十几二十年的努力。
留守乡村。汪世平摄
除此以外,他们的儿女呢?他们儿女的教育问题呢?如果他们的儿女享受不到优质的教育,肯定是融入不到城市中的。因此这也将是中国面临的一个大问题。这些农家儿女,尤其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后出生的,他们大多数几乎下定了决心,再也不要回到农村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下定了决心,只要在城里有一份工作,就变为了城里人。能够成为城里人,在城里稳定地生活下去,别说农家儿女,就是大学毕业生,都是一种非常艰难的过程。
农村发展之出路
【背景】上海世博会同样洋溢着“农村元素”,从瑞士馆到藤头村的案例,从亮相于世博的一幕幕农村风土人情。上海世博会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在城市化主导的这一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中,农村、农民、农业将何去何从?当前我国的城镇化率是46.6%,而我国城镇户口占总人口的比例只有约33%,这意味着有13.6%、1.82亿人没有户籍生活在城市里,而他们的收入和生活状况也明显低于平均水平。
问:有学者认为,我国城乡均衡发展所面临的一个挑战是“浅度城市化”,您如何理解城市化?
沉石绘
梁晓声:中国之发展,看目前,忧虑在城市、机遇在城市、挑战在城市。看未来,忧虑在农村、机遇在农村、挑战在农村——我想,这便是促进城市化进程这一国家发展思路形成的初衷吧?我们说城市化,不就是要使农村人口逐步地减少吗?但并不是说从那些老人和孩子开始,而是从青壮年开始减少。一个县城如果发展的好,那些在大都市打工的人,他们不会直接退回到农村,而是有可能退回到县城,并且现实也这样证明了。同时,他们会把曾经体验过的都市文明、文化带回到县城。现在农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城市里结婚有主持人,农村结婚也有主持人,有时候还会请专业队伍。到哪儿请?到镇里,到县里,镇里和县里有这样专业的主持人群体。这些人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农家儿女,在乡镇、县城落脚维生。这也成了一种自谋出路、参与解决就业的方式。因此还是要大力发展镇、县城。
故依我看来,推进城市化,首先是促进中国之乡镇的县城化,以及促进中国之县城的规模化。中国之乡镇的数量可用多如牛毛来形容,中国之县城也是世界上最多的。事实上乡镇和县镇都在本能地扩大范围,吸纳人口。它们是2亿左右进入到大城市打工的当代农村青壮人口改变命运、成为城市人口的更实际的选择。
问:随着土地流转进程的加快,农民劳作的时间相对减少,空闲时间相对增加,农村文化生活的需求也加大了?
梁晓声:我个人认为,文化生活在农村不是首要问题,城里人不了解农村的这种现实,一厢情愿。现在留在农村的主要是空巢老人,没有青年的地方,文化是扎不了根的。不过,农民有自己的娱乐生活,看电视成为他们主要的消遣,有时打打麻将,有时聚在一起聊聊天,照看一下孙儿女,就已经很好了。但是农民看电视的时间也非常少,因为他们要劳作。农民跟城里人不一样,城里人到五六十岁就退休了,有些还拿着不错的退休金。因此我们会在城市里看到,每到晚上的时候,在街心公园,或者环境好的地方,有那么多退休的人,在唱歌、跳舞,自娱自乐。这是因为城市人口很多,在农村就不可能。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没有退休,他要一直劳作,直到不能劳作为止。他对娱乐本身没有特别的感觉,甚至对闲适也没有特别的感觉。因此我觉得,目前能做的就是不要惊扰他们,不要人为地想要怎么样,而是在他们所习惯的生活状态下,去改善他们民生方面的重要问题,比如福利待遇、医疗保障、居住条件、饮水等。
农村习俗之保护
【背景】江西省婺源县的农村,一年四季游人不断,这里的古徽州文化,是当地发展旅游的基石。不止有具象的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婺源农村里还有“杀猪封山”、“生子植树”的村规民俗。谁上山砍了大树,就把谁家养的猪杀了,全村人分肉吃,以示惩戒。谁家生了儿子,就要种树一棵,以表祝贺。婺源的风景和农村习俗文化,吸引了大量游人。
问:时下农村经常大操大办红、白喜事,您怎么看?
梁晓声:可能有些时候对于农村的事情,因为我们不了解情况,所以会对一些现象有一种误观察。比如说婚丧之事的大操大办,由于他们平时是寂寞的,因此这种事情变成了一个大的活动项目。一个村子的某一户人家,他家的儿女要结婚了,周边的村子、亲朋好友,都要去参加。邀请来镇里或县里的主持人,放音乐,当然还要送份子钱。我们或许会认为是大操大办,此风不可长。可事实上对于农村来说,它是另一种民间互助的方式。首先是付出,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这家结婚去送一笔,那家办丧事去送一点,每个接收的人家都要入账。以后轮到自己家的时候,这些又都要返回来。所以它变成一个零钱凑整的方式,我们从旁观看觉得不理解,但当我们深入了解后,就会恍然大悟。
问: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农村许多依靠口头和行为传承的各种技艺、习俗、礼仪等文化遗产在不断消失,让人痛心。
梁晓声:这个还是要集中,不集中的话什么都办不了。在中国农村,文化资源极为丰富,民间工艺、民间音乐、民间美术、民间舞蹈、地方戏曲、神话传说、史诗民谣、传统建筑等数不胜数,它们经过历史的沉淀,已经扎根于农村这片沃土。比如正月十五,广西就有个地方传统节日叫炮龙节,炮龙所到之处,各家各户夹道相迎,将事先准备好的鞭炮拿出来燃放,抛向炮龙。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传统,但是他们却乐此不疲。还有山东即墨,从2007年起,将当地田横镇周戈庄等几个渔村的“祭海”习俗,打造包装成“田横祭海节”。短短几年里,田横祭海节从一个小渔村的自发性民俗活动,变成全国赫赫有名的渔文化节庆品牌,为当地农村带来不菲收入。另外一些地方戏,像河南梆子、坠子什么的,陕西的秦腔、山歌,等等,那个状态也非常好。不过,与之相对的,是我们的田野里、山坳里、深邃的民间里,每一分钟,都有一些民间文化及其遗产死去。它们失却得无声无息,好似烟消云散。凭吊没有用,我们可以做的就是将它们保护起来。文化是要花钱的,政府要舍得投入。继承人也是人,也要挣工资吃饭。首先是政府要做,然后民间的经纪机构可以资助,这两点在国外都是有很多经验的。
来源:
人民日报 编辑:邓京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