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是有长度的,计算的刻度是岁月;人的生命是有重量的,衡量的标准是人心。
1月17日下午,一双黑黢黢、布满老茧与血泡、裹着几张已看不出颜色胶布的手,在电梯间门口拦住了前往医院探望身患胰腺癌晚期的王正宏的一行人。继而是紧紧地、让人生疼地攥。“去看正宏?一定帮我带个好。好人啊!”一言未尽,老泪横流,在满面的尘土中留下清晰而温暖的痕迹。
这个哭泣的男人叫赵金明,50岁,是滨海新区一名普普通通的下岗工人,为维持生计在塘沽福建北路刑警队门前摆摊修车十多年。“好孩子啊!”旁边颤颤巍巍的和声,是一位拄着拐的老奶奶,来自塘沽宁车沽北村,是一名被王正宏接待过的上访户。
——或许这,就是滨海新区公安局塘沽分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曾多次立功受奖的王正宏生命的“重量”。
这个正值壮年,身高一米八二,两年前魁梧俊朗、180斤的北方汉子;这个拿到癌症晚期诊断书后用了整整一宿说服妻子保守秘密,第二天便怀揣止疼药杀回刑侦一线,夜以继日战斗了17个月,其间保持命案全部侦破的汉子;这个酷暑天穿着秋裤、疼痛难忍时蜷缩成一团,电话响起又抖擞上阵的汉子;这个对战友以糖尿病、肠炎、抑郁症作幌子,一起案件奋战9天9夜暴瘦17斤,瞒无可瞒才请假回家却仍然不断用手机询问案情的汉子——如今只剩下可怜的80斤。
“吾貌虽瘦,天下必肥。”唐玄宗李隆基用来自夸废寝忘食、勤政爱民的话语,道出的却是当今如王正宏一般、平凡深处见真金的公仆本色!
“但愿我死时还在工作”
“但愿我死时还在工作。”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名言。而这工作,或许正如前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的解释:“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像无人问津的尘埃那样无影无踪地消失,而是为了在自己身后留下些许痕迹——永久的痕迹。”
见到王正宏时,病床上的他刚刚醒来,正望着几缕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发呆。
“每天插着管子这样躺着,仿佛已经死了,至少是‘作为警察’已经死了。现在开始留恋了……我不怕死,但不想死。没别的,就是喜欢干刑警,没干够呢。”
“还没干够呢!”这样的感叹,最初诞生于2012年6月25日。这一天,对王正宏和他的家人来说,是一道分水岭。此前,他或许只是全国众多普普通通敬业爱岗的刑警之一,但这天夜里,一次突如其来的左肋疼痛改变了人生应有的轨迹。
身为护士的妻子立刻开车带他去医院,很快全面检查有了结果——胰腺癌晚期。医生的叮嘱是:生存期约半年,手术意义不大,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建议保守治疗、全休静养。
43岁,正值壮年,上有七旬父母,下有上高中的儿子——家中的顶梁柱即将坍塌,妻子窦广仙哭得手足无措。回到家,王正宏却说出了一个让她倍感惊讶的决定:瞒着所有人,一切如常继续上班!“何苦?”“每多破一个案子,多抓一个罪犯,就是多活一天……”“我改变不了他,从他的眼神我看得出来,他已经决定了。再说,他也不是放弃治疗,我确实想不出反对的理由。”窦广仙事后述说时很平静,却依然将那个夜晚的凝重与柔情吐露无遗。
王正宏第二天便返回了工作岗位。他是塘沽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当时还兼着重案一大队队长,负责辖区杀人、绑架等恶性案件。或许是感觉到时间不多,王正宏越发加班加点。
“他变了,暴瘦,很明显脸色也不对。问他,他说糖尿病严重了,吃药呢,可现在回想起来,他桌上的药片总是一整板吃了两粒的样子,是个道具。”
“他变了,总拉肚子,人都变形了。有几次出现场,都看见他突然捂着肚子,汗都出来了,然后就说肠炎又犯了,一个劲地往厕所跑。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号称癌中之王的胰腺癌是最疼的。”
“他变了,比以往更严格。有时候,有些线索并不是当天急着要,他也逼我们查实再休息,理由是明天可能发生新的案子。现在想来,他是想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得尽可能更多更好!”
“他变了,渐渐开始不在食堂吃饭,总说嫂子给备了爱心营养餐。以前我们去他屋习惯了不敲门,后来却给我们立规矩,埋怨我们不懂事儿。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他不到食堂吃饭,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他吞咽困难的状况;让我们敲门是不想被看到疼得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往口中塞止疼片的样子。”
“嫂子也变了,几乎每天晚上下班都会开着车到单位门口等他,有时候等上一两个钟头也毫无怨言。我们打趣说王队混上‘专车’了,却从来没敢往绝症上想。现在想来,嫂子好多次来队里都是偷偷送药,自己丈夫这么个情况,她见了我们每个人还要爽朗地笑,这该有多苦!”
事后,战友们回想起当初林林总总的细节改变,都在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可谁又会在紧张忙碌的当口往最坏处想?
2012年11月2日,一对来自东北的姐妹到支队报称,她们在塘沽的姐姐朱某失踪,姐夫张某又被人绑架。王正宏敏锐地感到,案件背后可能另有隐情。他果断决定当即立案,按大案要案的标准开展工作。果然,侦查发现,张某根本就没有被绑架,而其妻子朱某已经失踪一年半了。白天,带队走访,寻找线索;晚上,连续好几晚彻夜不眠研究案情。有细心的队员在不经意间发现了王正宏眉宇间偶尔掠过的痛苦的一蹙……
当所有的证据证实张某就是杀死妻子的凶手时,抓捕现场,第一个冲进去的,又是王正宏。自1991年从部队复员从警以来,他总是将危险留给自己。得了绝症后,他更是想,万一有牺牲,自己必须首当其冲。
2012年,王正宏没请一天假。塘沽境内发生的命案悉数侦破,协助外省市破获命案5起,破获陈年积案2起。这一年,根据妻子窦广仙的统计,王正宏吃了66盒止疼片,瘦了57斤。
在王正宏的病床头,挂着一身熨烫过的新警服,是他在最近一次引流手术前,请求组织按他现在的身形度身定做的。
“真希望是穿着它走,而不是走了后再穿上它;希望今后人们偶尔想起我,会说他配得上这身警服!”王正宏痴痴地望着警服。
“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
“把照亮你的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赞美它赐给你意外的恩惠和时间。”罗马古典主义创始人贺拉斯说。而感动中国的方永刚则进一步用生命阐释:“如果有一天生命之钟停摆了,我愿意把它定格在我的岗位上,让有限的生命为太阳底下最壮丽的事业而燃烧!”
步入2013年,王正宏更加虚弱。利用元旦假期到北京复查,肿瘤增长了近三分之一,但是大夫依然认为,中药保守治疗对他有效,他已经超出了当时判断的半年极限。
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王正宏把每一个案子都当作自己人生的最后一个案子,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他,更加义无反顾。
纸里包不住火,何况,大家都是刑警,王正宏与日俱减的体重和蜡黄的面相正在一点点出卖着他和妻子的努力隐瞒。
春天,又一次突发案件。队里研究案情,到夜里11时还没完事,看样子要通宵。这时王正宏站起来说,“我先回趟家,有点事。”当他走出院门,有队员从窗子看见,他的妻子竟然在这个时间依然开着车等在门口。半个多小时后,王正宏又被送了回来,继续工作到天亮……尽管忙碌起来依然没日没夜,走起路来依旧风风火火,说话依然高门亮嗓,分析案情依旧敏锐如常,但是战友们总能捕捉到过后从偶尔到频繁的喘息与痛楚。
必须全休看病!分局领导下了死命令。“好吧,我说实话,糖尿病和肠炎很重,经常整夜睡不着,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抑郁了,这个案子完了,我就歇。”
又一个新的谎言。正如这个案子完了,还有下一个……
7月3日晚7时,临港经济区发生一起命案,现场处于渺无人烟的野外,王正宏在现场整整勘查了一宿。4日上午,又准时参加了案情分析会。会中,接到寄宿在宝坻一中的儿子打来的电话,说是打篮球时不小心摔断了腿。在泰达医院处理完儿子的手术相关事宜,5日清早王正宏又出现在侦破现场。
7月24日晚8时许,塘沽胡家园又发生一起伤害致死案。酷暑难耐,穿着秋裤的王正宏在现场工作到次日凌晨3时。凌晨4时,成功锁定犯罪嫌疑人。7月28日,王正宏率队赶赴保定实施抓捕,走时在口袋里揣了整整3盒止疼药。8月1日将放松警惕的嫌疑人抓获。这,很可能是他带病亲自办理的最后一起案件!
王正宏再也无力坚持,此时的他瘦得只剩下90多斤,即使用上吃奶的劲,也无法一口气爬上3楼的办公室。8月6日,在参加完刑侦一大队的周例会后,他终于提出请假,并以一个老刑警惯有的风风火火的姿态,走出刑警队大院。而这一次费尽气力的“潇洒”离去,深深踩痛了大家的视神经。
这,是王正宏从警以来第一次请病假。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没有住院,相反经常来电话询问案情。一起“滚案子”的生死兄弟真的着急了,到家中规劝,王正宏却举着手保证很快养好身体、增肥到140斤重返工作岗位。告别时,为了证明自己依然有“战斗力”,他和支队另一位副支队长戴世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事后,王正宏却说,握手的当时,他小便失禁,尿湿了3条裤子。而战友走后,他在床上整整躺了36个小时才调整过来。
起床,他给分局党委郑重地写了一份辞职申请书。同样是老刑警出身的塘沽分局李庆彪局长意识到非同小可:“绑也要把他绑到医院去!”10月初,队里的小民警陪他去了北京,医院是他自己指定的宣武医院,看的病是他自己指定的“抑郁症”。到北京是晚上,住宿竟成了难题——拿着自己身份证的王正宏竟然被服务员和领班以“一个魁梧,一个暴瘦,绝对不是同一个人”为由拒绝入住。最后,还是两人的警官证帮他们渡过了难关。
11月17日,意识到还在被蒙骗的副支队长张忠山使出了激将法,“你要么来上班,要么我们到弟妹的工作单位细谈!”“好吧,明天晚上你和老戴到家里来,我什么都告诉你们。”18日,看到晚期癌症诊断书时,两位年近半百的老刑警抱着王正宏放声大哭。
第二天,精神尚好的王正宏坐在电脑前,认认真真给市公安局武长顺局长写了一封信,报告了自己身患胰腺癌晚期的情况并再次申请辞去现有职务,表达了自己作为一名刑警对钟爱岗位的深深眷恋。
情真意切的信让人感动,而随着采访的深入,十多条汉子流着泪述说着这个英雄事迹的场景,更加让人感动。
“我已经比医生说的多活了一年。我是喜欢破案,真喜欢。再说,这事儿比躺在床上插满管子更有意义……”
“老百姓忘不了咱”
“不就是干了该干的活儿吗?说一千道一万,要证明自己活着就得好好干活。认真负责地干,老百姓忘不了咱。”洗尽铅华的语句,是王正宏朴素的信仰。这种信仰,爆发无穷的力量。正如马克思所言:“劳动才是人的第一需要。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停止了劳动,不用说一年,就是几个星期也要灭亡。”
病床前,人们听着王正宏吃力却坚定地讲述自己坚持走下来的缘由。
“我很小就参军,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忠于岗位、好好干。我在部队第一个入党,第一个当班长,第一个成为模范班的班长。后来转业干警察,一步步成长,干的是自己最喜欢的职业。无论如何,只要不闭眼,这股干劲,不能松、不能丢……”王正宏说得很慢,几乎每句话都要停顿很久,但却异常诚恳而坚定。
是的,正如王正宏常念叨的“活着就要好好干活;我们认真干,老百姓忘不了咱”,他的事迹在社会上传开后,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
前文提到的修车摊主赵金明便是其中之一。10多年前,因为家境窘迫,父母卧病在床,赵金明所在的煤厂倒闭后便来到福建北路刑警队旁摆摊。家住新港,每天他都要蹬着沉重的三轮车往返几十公里。细心的王正宏很快留意到了赵师傅。几天之后,他穿着警服拿着一壶热水来到了赵师傅摊前:“您喝水师傅。每天晚上把车摊存在我们刑警队大院里吧,不然每天太辛苦了。”“你说话算数吗?”“算数。我叫王正宏,是这里的队长。”
良言一句三冬暖。时至今日,赵师傅的车摊依然休憩在刑警队大院一角。每逢年节,王正宏总是让妻子带上些米面油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到摊前代为探望“好邻居”,从未间断……
金元宝蔬菜批发市场的经理徐宝印来了,谈及过往,情绪激动。“当时我是保安经理,有菜霸欺行霸市,扰乱年节市场,三九天,王正宏二话不说带队在市场蹲守了好几个通宵,还正月初一买站票去哈尔滨取证。我们让他等几天,他说一天也不能等,塘沽百姓的菜篮子不能受影响!”
王正宏刚参加工作时在宁车沽派出所,宁车沽西村和宁车沽北村的乡亲知道后,陆陆续续来了10多人。村民张俊桥回忆起20多年前王正宏办的案子,挑起了大拇哥……
面对荣誉,王正宏觉得受之有愧。他依然认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选择,不值得浪费时间和精力来帮助他,更不值得大书特书。
他说,他这辈子,已经没什么遗憾。如果真要说歉意,可能是对家人,有愧于自己的妻子,有愧于75岁高龄、目前对他的病情仍不甚明了的父母。“至于儿子,还好。去年8月,他过18岁生日时,我们俩长谈了一次。我跟他说,你成年了,爸爸身体不好,以后的路,要靠自己拼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强地走下去。”
病床边的妻子一年多来早已习惯了平静地面对一切,此刻却依然泪眼婆娑,轻轻抓起丈夫嶙峋的左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咱不提什么愧不愧的,嫁给你这样的男人,是我最大的幸福!”
大家的眼泪都情不自禁落下。王正宏却没有哭,他笑了,笑得淡定而从容。如同在2012年深冬破获朱某被杀一案,最终子夜在地下室的冰柜里找到尸体——给案犯定罪的证据时,奋战了几天几宿的王正宏一手举着电话报喜,一手拉开车门,回头冲摄影机开心地笑了。大雪纷飞,寒风掠过他单薄的身体,吹起头发,很美……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这,就是生命的壮歌。
愿王正宏坚强,盼医学奇迹!英雄啊,挺住!挺住,意味着一切!
